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葬礼在天色将晚时结束。

裴陌离开时,并没再回头看那方墓——他甚至走得很急,行色匆匆,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,必须立即去做。

重要到顾不上让这场葬礼有个体面的尾声,没时间多留哪怕几分钟,和温絮白道声别。

这并不奇怪,毕竟裴陌一直都是这样,在那个家里也是。

工作结束,他就回家,第二天一早就出门。哪怕在楼梯上遇到温絮白,也只是加快脚步擦肩而过,如同路过一团空气。

这同样也非常正常,并不难以理解。

裴陌心比天高,也有与之相配的资质手腕。他一手创办起与家族分立的裴氏,这些年业务拓展广泛,资产滚雪球地翻番增长,股价常年居高不下。

要是庄忱分到这种创业类型的角色,也难免要被没完没了的会议、谈判、公司事务填满,忙得早出晚归,走路带风。

“但他……是去盯着那些工人做事。”

系统有些犹豫,给庄忱汇报:“宿主,裴陌每天都去,已经这样七天了。”

从温絮白死的那一天起,一直到现在。连续七天,裴陌每天都雇人去清理一个洗手间,每次亲自从头盯到尾。

温絮白流出的血,其实在第一天就已经被打扫干净,剩下的那六天,连工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清理什么。

洗手间的瓷砖已经干净得能反光,地面和天花板也是。

再这么下去,那个绝望的全自动马桶看起来也快了。

庄忱:“……”

那确实是不能算是“非常正常”。

也可能……是裴陌的洁癖,和常人比起来,稍微有那么一点严重。

可能裴陌怕鬼,或者怕血,洗手间不干净到反光就睡不着觉。

“好的,宿主。”系统认真学习,记下这个推论,“我们现在要做什么?”

庄忱正在勤奋地飘:“跟裴陌去他的家。”

他还不太熟练,好不容易掌握了怎么飘不兜风,带着系统从车窗挤进去,坐进那辆昂贵的漆黑保时捷。

这是裴陌的车,裴陌用第一笔公司盈利买的,一直开到现在。

对属于自己的东西,裴陌有种强烈的独占欲和领地意识,不允许别人碰——倘若里面纡尊降贵地勉强装了个温絮白,多半是因为温絮白深夜突然发病,必须立刻去医院。

跑车的内部空间不算宽敞,庄忱和系统一起挤在后座,旁边放着滴滴作响的剧情崩坏监测仪。

他还是第一次做鬼,身体轻盈得十分不习惯,还要抱着膝盖,防止从车窗灌进来的风把他的腿吹走。

“发病的时候,我一般都躺在这。”庄忱给系统介绍,“这么躺着舒服,还不容易被血呛到。”

再障性贫血的患者,流鼻血是家常便饭,要是一直停不下来,就必须要去医院处理。

温絮白会随身携带大块毛巾,他独自生活时,几乎不必打扰旁人,就连他惯穿的白衬衫,都很少会染上血迹。

他尽力保持干净整洁,不让血弄脏其他人的物品……但这病严重起来,不会给他太多自主的机会。

温絮白在十二岁时得了这个病,在那之前,他是学校攀岩社的社长,也很擅长跆拳道和网球。

十二岁的温絮白有很多愿望,包括登山、远足和雨林徒步。后来这些愿望在一场漫长的病里消散,他最想做到的,变成不给身边的人添麻烦。

很可惜,就连这一件事,他也做得不算十分好。

庄忱看了看崭新的脚踏垫,就在几个月前,温絮白深夜被送去医院,还咳得上面全是血。

……这样一想,裴陌还真是很惨。

明明有这么严重的洁癖,一个洗手间都要清理一星期,却不得不忍耐温絮白的病。

——忍耐蜷在后座的温絮白,被病痛折磨得泛出涔涔冷汗,仓促捂住口鼻,血从指缝间呛出来,弄得到处都是。

惨透了。

活该连刷七天厕所。

庄忱靠在后座上,手臂闲闲搭在窗边兜风,看了看半透明的右手,虚落在腿旁空出的位置。

虽然这样有点奇怪……但他有时还是会想,温絮白应当被足够正式地告知一个道理。

该有人告诉温絮白:生病不是错,弄脏了脚踏垫也不是。

裴陌有的是钱挥霍,一个厕所都能连刷七天,车当然也很容易就能清理干净。

既然裴陌有钱有时间,愿意亲自盯着人清理,就让他去弄。

这些钱是裴陌公司赚的,裴陌的公司第一笔启动资金是家族的股份,裴陌之所以能继承那些股份,是因为和温絮白结婚。

温絮白并不欠裴陌什么。

温絮白痛得发抖,消瘦的后背一块一块脊骨凸出,大口呛咳着咯血的时候,该说的是“我很疼”、“帮帮我”,不该是“对不起。”

不该是“弄脏了,对不起”。

……

漆黑的豪华保时捷骤然急刹。

庄忱险些穿过座椅飘到副驾,稳住身形,听着后方车流一片急促恼火地鸣笛。

“他又怎么了?”庄忱问系统,“忽然发现忘记购买强效清洁剂了吗?”

系统骨碌碌滚到脚踏垫上,被庄忱捞起来:“宿主,可能是……双次元的时空折叠,导致视觉残留影像停留在视网膜,信号被大脑捕捉——”

庄忱晃了晃系统:“人话呢?”

“……见鬼。”系统切换模式,“刚才那一瞬间,可能由于某些不可控的因素被触发,裴陌见了鬼。”

自然,也就是他们。

庄忱觉得自己已经解开了洗手间被洗七次之谜:“你看,我就说他怕鬼。”

系统认真学习:“嗯嗯。”

“见鬼”的情况并不会一直持续,有时是一段时间,有时是须臾片刻,也些时候,只不过是余光扫过的一眼。

为了测试裴陌还能不能看到他们,庄忱把脑袋摘下来抱了一会儿,发现裴陌已经没有更多的反应,也就心安理得地继续蹭车。

还有十几公里的路,比起辛辛苦苦飘回去,是人是鬼都更愿意坐车。

作为温絮白在这个世界的时候,他几乎没什么机会好好看窗外的风景,现在做了鬼,倒是可以看个够。

裴陌并没在原地停留很久,在一片愤怒的鸣笛声里重新汇入车流,沉默着继续开车,红灯停绿灯行,不超速不超车……是个不算差的司机。

庄忱看着窗外染红半天的火烧云,太阳落了,云霞正浓。

在他之前的印象里,裴陌开车的习惯可没这么好。

裴陌的耐性很差,会不停加速,又在逼近前车或是路口时猛踩急刹,没少拿超速违章的罚单。

温絮白晕车得厉害,他的身体常年虚弱,旁人的眩晕放在他身上格外严重,每次坐裴陌的车都不好受。

裴陌从后视镜里看得到,却从没理会过。在他看来,那无非是温絮白又一次拙劣的表演——裴陌笃定温絮白是以这样虚弱的病态谴责他,迫他自责,他拒绝落入这样可笑的圈套。

所以,直到现在,庄忱才知道,原来裴陌也会好好开车。

原来只要车上没有温絮白,裴陌也会控制好车速,不让这辆车轰鸣着漠然飞驰,横冲直撞,碾碎一路的风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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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陌盯着迈速表。

隔了几秒,他又抬头,看向后视镜,那里面一片空荡。

大概是最近的睡眠不足,导致精神恍惚,刚才随意扫过的那一眼,才会出现些很荒谬的幻觉。

裴陌当然知道,那只不过是些无聊的幻觉。

那甚至不可能是记忆残留的画面。

温絮白不会那样坐在他的后座,绝大多数时候,温絮白甚至疼得坐不住。

……这个念头一冒出来,裴陌就习惯性地冷嘲着哂笑,下意识故意用力踩油门,让这辆车毫无预兆地骤然加速。

裴陌厌恶透了这样的惺惺作态。

虚弱,隐忍,难过,故作体贴宽容……在他的记忆里,有这样一个手段颇丰的女人挤进家门,那之后的第二年,他的母亲选择从裴家的大厦顶端坠落。

在母亲的墓前,裴陌发誓要报复裴家,要让所有人付出代价。

也是在那一方墓碑前,他第一次见温絮白。

那时的他还只知道,这是来他们家借住养病的客人——那时的温絮白只有十一、二岁,并不比他大多少,穿着件很简单的白衬衫,有双温润沉静的眼睛。

那双眼睛不说话时也很温柔,温絮白认真地看着他,没有问他任何事,只是陪着他在那场雨里站了很久。

温絮白从口袋里取出手帕,帮他擦净哭花的脸,擦净头发上的雨水,又仔细地替他擦净母亲的墓碑。

打开的伞罩在他头顶,温絮白牵着他的手,把他领回那个憎恶到极点的裴家。

……

裴陌恨透了这样的惺惺作态。

温絮白来到裴家的几个月后,裴陌才知道婚约的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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