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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个逼得母亲自杀、逼得他痛苦不堪的家族,抛给他的一份无法违逆的婚约,竟然是和那个温絮白。

命运就是可笑到这个地步——温絮白早知道这件事,温絮白是温家的弃子。

那个唯利是图又冷血的家族,容不下一个没出息又注定早夭的病秧子,所以把这个病秧子抛出来履行婚约。

温絮白早知道这件事,然后温絮白来接近他,让他一度以为,自己认识了一位宽和稳重的兄长。

全是假象,一切都是装出来的。

温絮白和裴家是同谋。

裴陌还记得得知婚约那天,他怒不可遏的疯狂咆哮,和温絮白歉意的脸。

他被暴怒吞没了理智,用力推开这个虚伪恶心的骗子,从家里逃出去。

温絮白踉跄时撞到了小腿,立刻疼得冷汗涔涔,却又在晚间裴家长辈问询时摇头,把被抓回来的他护着,尽力往身后藏。

温絮白瘸了大半个月,每晚低烧,总是严严实实穿着长裤,偷偷跑出裴家去医院开药,一个人吞不知用途的白色药片。

他们被迫住在一起,做所谓的“青梅竹马”。裴陌冷眼看着温絮白折腾表演,他不再相信温絮白的任何一句话,更不可能被那些装腔作势所愚弄。

他无比确信,温絮白是自己最厌恶的那一类人。

十年后,他被迫和这个最厌恶的人走到一起,组成一个名存实亡的家。

……急促的警笛声将他拉回现实。

裴陌被警车逼停,他又一次因为超速被拦在路边。

这次甚至相当离谱,两段路口紧急封路,三辆警车狂拉警笛追了足足两公里,差一点就鸣枪示警。

不知道的,还以为是什么现代都市版警匪激战。

“你在想什么!?”警察追上来,看见车里坐着的不是什么悍匪,也莫名松了口气,语气却仍旧严厉,“像你这样开车,非常危险,很容易出事故——知不知道?”

裴陌被从车上押下来,他的神色有些恍惚,却又像是不自知,眉头紧蹙站在原地。

“我知道。”他说。

他当然知道,事实上,他正在反思自己过去的开车习惯,是不是对温絮白十分危险。

是不是那些频繁的加速和急刹,那些普通人不屑一顾的撞击和安全带的压迫,导致温絮白的身体受到了更严重的损伤……进而导致温絮白的病情在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时,悄然恶化。

从逻辑上来说,的确有这种可能。因为如果不是这样,温絮白应该不会病倒得这样突兀。

温絮白虽然病着,却一直都把自己得事情处理得非常好,不仅是因为怕给人添麻烦,那个人秉性里就是这样。

——在这件事上,温絮白其实有一点幼稚。

这是只有裴陌知道的事。

在那几个月短暂的和平共处里,温絮白借住在裴家,和裴陌一起写作业、一起打游戏,度过了一个暑假。

他们在游戏机微弱的光线下说话,少年的温絮白抱着枕头,不太好意思地告诉准备通宵的弟弟,他得早睡。

早睡是为了早起,早起是为了整理头发。

因为温絮白觉得自己头发有点软,睡觉起来会变乱……温絮白低着头,耳廓泛红,很小声地承认,他希望自己能帅气一点。

这是唯有裴陌独自知晓的,任何人都不可能从任何途径得知的秘密。

只要不是实在太难受,温絮白都会尽力保持整洁,保持体面。

如果不是实在撑不住了,温絮白是完全不愿被人看到自己虚弱、难受、不堪,绝不肯把这一面显露人前的。

……

这个认知像一把泛着冷气的冰锥,扎进裴陌的脑海。

他尚且想不通这认知有什么问题,只是莫名觉出背后刺骨生寒,仿佛有什么利剑高悬头顶,随时可能坠落。

裴陌决定不再想这些,也不再想温絮白。

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过旧事了,这些天频频走神,或许的确是因为需要休息。

这些旧事早已没有任何意义,思考自己的失误也没有意义,毕竟温絮白已经死了。

他重新收回心神,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漠冷静,签下了一笔款项不菲的罚单。

“你不能这就走。”警察盯着他签了罚单,却又不肯放他,“等下抽管血,我们需要确认你没有服用药物。”

眼下裴陌的确表现得很正常,思维清楚,理智健全。

可哪有正常会把车在闹市开出二百迈,无动于衷地让警车追上两公里?

裴陌蹙紧眉,他看了看手表,这次的神色显出明显的不耐:“不能走?”

“不能。”警察说,“验了血再放你。”

裴陌变得有些焦躁。

他怎么能在这里耽搁这么久?

家里卫生间还要有人盯着,那些工人如果没人盯,只会见缝插针偷懒。

这是温絮白拜托他帮忙去做的事。

“我不能在这耽误时间,我有要紧事做。”裴陌尝试挣脱这些人的钳制,他想要回到车上,“你们放开我,要多少钱?我可以给你们,我——”

他忽然僵在原地,脸色苍白地盯着自己的车,像是见了鬼。

“先生?”警察见他视线怔忪,有些不放心,提高了音量,“先生?!”

裴陌盯着那辆纯黑色保时捷的后座……他分明看见,有道身影从那里出来,汇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。

那是道很清瘦的身影,穿着白衬衫,搭了件米色的毛线坎肩。

他看见温絮白从他的车上下来,离开他的车。

他看见温絮白离开他,步伐是他从未见过的轻快利落,被人群裹挟着,须臾就已走远。

警方错愕地发现裴陌开始挣扎——上一秒还算理智的人,这一秒却像是疯了,毫无章法地挣扎撕扯,不顾一切地想要追上去。

“他走了!”裴陌暴怒起来,“他走了……你们放开我,他走了!”

警察回头看,因为刚解除封路,到处都是刚被堵了半天的车和行人,实在很难判断裴陌要找哪个:“谁走了?!你别乱来——来几个人按着他!”

裴陌被按在地上,他徒劳地挣扎,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,这种疼痛让他想起很多年前。

……

很多年前,他因为抗拒婚约逃跑,又被抓回裴家。

那些人本该对他动家法,他会被打得半死。

少年的温絮白挡着他,不让那些人动手,不停把他往身后护:“我没事……我没受伤。”

他站在温絮白身后,激烈的怆很刺激得他双眼通红,所以他仿佛暂时失去了部分视野,他不去看温絮白的血。

“流血了也没事……我的伤口好得比常人慢,但早晚会好。”

少年的温絮白把他领回房间,很认真地哄他:“早晚都会好。”

他们被迫住在一起,温絮白必须要处理伤口,只能在灯光下挽起裤脚,露出大片淤血点围着的怵目伤口。

……

少年的温絮白给自己上药,也给裴陌被打出的巴掌印上药。

温絮白把自己当做是哥哥,他不肯让裴陌看自己的伤,抬手把裴陌的眼睛遮上。

他在十二岁得病,温家对废掉的子弟没有多余的仁慈,他被丢出来,又在裴家遇到裴陌。

他休了学,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去学校了,退出了网球队和跆拳道训练,不能再去参加攀岩的国际邀请赛。

接下来的大部分时间,他要往返在医院和借住的裴家,如果病情再恶化,他就要卧床静养,要麻烦人来帮忙照顾。

他的人生好像被他弄砸了……变得稍微有一点糟。

所以他至少想尽力不弄糟裴陌的人生。

“没关系的……”温絮白告诉他,“只是看着吓人,不疼。”

温絮白说:“我不觉得疼。”

……

裴陌清晰地记得这件事。

记忆里,温絮白的手挡在他眼前,那是一片不会打扰到任何人的温润黑寂。

可不知为什么,这次那只手变得透明,温絮白整个人都变得透明起来……对了,他想起这是为什么了。

因为温絮白死了。

或许温絮白的确变成了鬼,他可能还见过两次。

这样的印象和他脑中的记忆叠加,在某种程度上产生意外效果,强制揭开了他蒙在那些记忆之上、自欺欺人的假象。

透过那只半透明的手,裴陌慢慢看清眼前的景象。

少年的温絮白自己给自己的伤口消毒,他苍白瘦弱得厉害,疼得肩膀悸颤,咬着纱布仰头,冷汗淌过清瘦脖颈,像只濒死的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