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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资深专家”的表情中透出某种和社会阅历不符的幼稚:“每天抓坏人,还有钱赚,惩恶扬善,百姓爱戴……”

小徐表情微变,语气低沉地打断了他:“我不羡慕,我高材生。”

“你高材生?”“资深专家”露出一副“你别吹牛了”的表情,“你要是高材生,我就是清华毕业的,你高材生你修空调?”

小徐不再搭话,目光落向地平线尽头,那里一片白茫茫,分不清是云还是阿坝州那终年不化的雪山之巅。

“资深专家”也没了兴致:“你在这儿等着吧,电工来了之后看看情况,我去车里躺一会儿,早上起得太早了。”

他离开之后不久,配电站的工作人员就到位了,表示已经重新接了线路,小徐快速地排查了一下各个教室内的空调,都能正常运转。他在教室最后检查空调的时候,学生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,学期刚开始不久,连坐在最后排的同学都聚精会神。

小徐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,盯着讲台旁那个头发花白,戴着一副老花镜,穿着中山装的男教师,忽而一阵恍惚,鬼使神差地,他没有离开,就在教室后面静静站着,直到下课铃响起才如梦方醒。

学生的天性还是爱玩,一到下课,大家就四散出教室,来到操场之上,那位老教授收起教案后,来到小徐身边,老花镜搭在鼻梁上,眼神从上面的缝隙射出来。

“小伙子,你也对物理感兴趣?”

小徐摇摇头,有些害臊地离开了。

他心里想说的是:我其实对您比较感兴趣。

这个瞬间,他无比想念自己的父亲母亲。

……

日头已经攀上天空最中央,火辣的阳光直射下来,空气蒸腾,似乎具象化成了浮在半空中的沙砾。这沙砾混着工人们的汗水一起,形成地基,形成水泥,形成砖瓦。

尘土飞扬,透过建筑工地蓝色挡板的缝隙,蔡彬能看到一座似乎在电影中才会出现的建筑——灰色的圆锥状主体拔地而起,犹如坠入地球的天外来客,四周有祥云般的步道蜿蜒环绕。圆锥的顶部做了镂空处理,三根孤零零的“绳索”拴着一个碟状的圆盘垂下来,把整个建筑变成了自远古洪荒时代夺路而出的祭祀台。

这里是广汉市三星堆博物馆青铜馆陈列改造工程的收尾现场。工程早在去年就基本竣工,三通一平工作完成后,空调系统的更新迭代开始了。一大早,蔡彬就坐在皮卡车后斗,跟几个工人和空调部件一起吹着风来到此地,忙活了一上午,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。

连续几天的盒饭吃得蔡彬有些难受,他到工地外转了转,有很多附近的村民骑着三轮车,驮着自制的炉灶在门口做起生意,炸串炒饭,炒菜炒粉,花样很多。蔡彬看了一圈,点了一份炒粉回到工地,跟其他工人蹲在一起。

几位老工人边吃边喊,大声交流着只有他们能get到笑点的俏皮话。

“老赵,天天在这儿做活儿,那三星堆你看过没?”

“你白在这儿生在这儿长了,三星堆,广汉人谁没去过?”

“这话你可错了,那北京人天天去故宫啊?小区里宣传画都看腻了,谁花钱进来买票看那些土疙瘩。”

“我还真进去过。”

“你讲讲,里面啥样?”

“那三星堆面具,眼睛支出来一大块,跟大螃蟹似的,说是根据他们首领的样子造的,那首领叫什么……”

“蚕丛嘛,蚕丛及鱼凫,开国何茫然,你到底是不是本地人?”

“哎,对就这名,我进去一看就乐了,眼睛长这样,那不是甲亢吗?只有得这病,眼睛才凸出来一块。”

“哎?你说话就说话,别夹枪带棒的,我甲亢好多年了一直吃药控制,你不知道啊?”

“就知道才这么说的。不知道我还不这么讲了呢!”

一个不合时宜的外地口音打断了众人的笑骂。

“哎,兄弟们,咱这儿有没有一个叫阿凯的啊?”

蔡彬摘下安全帽,脱掉工服,光着膀子大口嗦粉,跟身边的工人们没什么两样。

其中一个年岁偏大的工人把头从盒饭里抬起来,嘴边油光锃亮,拿筷子一指,含混不清地说:“那不就是阿凯吗?”

蔡彬忽而失重了,仿佛从万米高空坠落,心就堵在嗓子眼狂跳不止,下一秒就会蹦出来。他紧闭双眼用力呼气,终于平稳落地。

他顺着老工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,一个身着工服,头戴安全帽的工人缩在角落里,独自一人享用着午餐,显得和其他工人格格不入——

最重点的是,他面对着施工挡板,背对着众人,蔡彬换了几个角度都看不清他的脸。

蔡彬手心的汗一下比身上出的还多,他掏出手机,长按“1”,那能直接联通他的紧急呼叫人程兵,手机屏幕刚跳转到拨通界面,他一下就把电话挂掉,放下手里的炒粉朝那人走去。

蔡彬尽量让自己脚步轻盈,直到那人身后,对方也没有发现他。他点了点对方的肩膀,喊了一句:“阿凯?”

对方吓了一跳,一下就站起来,作贼一样回过头。

不是,不是王二勇。

那是一张蔡彬完全没有见过的脸。

他手捧着铁质饭盒,嘴里塞着半根鸡腿,一看就是家里给准备的午饭。

蔡彬笑骂道:“你这人,自己吃独食是吧,好像怕我们跟你抢似的!”

那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,蔡彬迅速给自己找了个台阶,他向身后指了指:“那边老几位让我来看看,你为啥不跟大家一起吃饭,怕你有啥问题,没事儿了,你自己慢慢吃吧。”

蔡彬失落地走回众人中间,重新捧起粉,一筷子就卷掉半盒。

那边是说通了,可这边的老工人却露出了狐疑的目光。

“你打听阿凯做啥子?”

蔡彬不假思索,把早已考虑好的答案说出来:“我总听你们说阿凯阿凯的,对不上脸,我刚来,认认人,以后跟大家好好处。”

老工人继续追问道:“你就单问阿凯?我们几个叫啥你都知道?”

蔡彬拿筷子点了点,学起了老工人的口音:“老赵,老王和老陈嘛,天天一起做工,还能不知道你们?”

老工人的表情终于放松了,他吃完了盒饭,用胳膊肘怼了怼蔡彬:“你是湖南人?”

蔡彬一愣,下意识点了点头。

老工人笑了:“早看出来了,吃粉吃得比盒饭开心多了,里面都是辣椒,跟我们一样能吃辣。”

蔡彬看着盒里只剩一点的炒粉,恍然意识到这段时间跟着程兵追拿王二勇,对自己的改变之大。

他突然一皱眉,一股异样的感觉从身体内部传出来,几乎无法压制。他干呕两声,赶紧拿出自己的水壶,灌了几口温水,捂着肚子把炒粉扔到垃圾箱内。

……

窗帘薄厚适中,如博物馆里的影壁,午后的阳光照进来,把窗帘上梅兰竹菊的图案打在房间里,投射出好看的剪影。位于二楼的屋内放着舒缓的音乐,还能微微闻到艾草的香味。十余人两两一组,大多是闺蜜或母女,他们分别围在自己的工作台旁,把植物根茎修建出错落有致的长度,接着把五颜六色的花朵固定在形状非常艺术的容器中。

这是一间插花培训班的教室。老师头发烫了微卷,发质很好,阳光照射不强烈,却也反着光,她穿着朴素但落落大方的长裙,轻巧地在工作台之间穿梭,尽量不打扰学员的工作。偶尔,她会俯下身,轻柔地对学员指导两句什么。

突然,窗户打开,电钻工作的声音生硬地插入,一把螺丝刀和一把扳手从窗外递过来,风把窗帘吹起,室内温和恬淡的气氛荡然无存。

老师傅在里面接应,程兵解开安全绳,满头汗水地跳进来。

眼前的老师傅是程兵见过岁数最大的空调维修工人,不知道为什么还在工作,他对待程兵像父亲一样体贴,似乎跟长沙那位一样,又想把一身技能都交给程兵。一想到这里只是人生的中转站,程兵心中就冒出一阵对老师傅的愧疚。

老师傅甩过来块手帕,程兵擦擦汗,说了句:“搞定了,试试空调吧。”

启动提示音愉悦地响起,室内正在插花的学员们都停下手头的工作,三三两两鼓起掌,插花老师递给程兵一瓶水,柔声说了句:“辛苦了。”

程兵摆手不要,对方执意要送,程兵抬头一看,瞳孔猛地震颤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