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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夜,许芳菲做了一个很长的梦。

梦境的时间跨度很大,像是场黑白色调的老电影,将她儿时的所有记忆串联起来。画面斑驳陈旧,一幕幕闪现,长久地定格在一个孤灯飘摇的雨夜。

阴冷小巷中,男人的背影挺拔而利落,像是神话故事里才会出现的神祇,坚定不移挡在她身前,为她遮去头顶风雨。

骤然间场景变化,是他懒懒一笑,对她说:“希卿生羽翼,一化北冥鱼。①”

……

梦的最后,是一阵敲门声将许芳菲从睡梦中唤醒——

砰砰。

老房子隔音本就不佳,加上许芳菲家的卧室装的都是最老式的木板门,几乎没有阻断声波的效果。敲门声响了没几下,她便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,顶着鸡窝头从床上坐了起来。

迷糊间听见妈妈去开门。

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,含笑问:“你好,请问是乔慧兰女士吗?”

“对我是。”妈妈明显有点困惑,“你们是……”

听着屋外的对话,许芳菲感到奇怪,掀开被子下了床,悄悄走到卧室门口,站定,耳朵贴在门上细细听。

大门口处。

“哦,乔大姐你好,我姓张,是信德信贷公司的贷款经理。”说话的男人个头矮小,穿一身单薄的廉价黑西装,也许是出门上班赶时间,连西装下摆的褶子都没来得及捋平整。他笑嘻嘻地说:“你之前来我们公司申请过抵押贷款,对吧。”

乔慧兰恍然大悟回过神,点点头:“嗯,是有这回事。”

“你之前提交的是一份房屋抵押贷款申请,这份申请我们公司正在审核。”张经理说着顿了下,探头往她身后瞧,目光骨碌碌四处转悠,“方便的话,能让我进屋看看吗?”

乔慧兰知道这贷款经理是来实地看房,心里泛苦,不是滋味却又不好拒绝,只能强颜笑了下,说:“当然可以,快请进吧张经理。”

说完,乔慧兰两只手在腰间围裙上擦了两下,侧身让开路,殷勤地把张经理请进客厅坐下。

张经理坐在沙发上,边举目环视这间九十年代的老住房,边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张表格和一只签字笔,随口问:“乔大姐,你这家里几口人?”

“三个。”乔慧兰弯下腰,从电视柜抽屉里取出一个新纸杯,放了些茶叶,倒入鲜开水冲开,面容挂着笑意:“这屋就我和我闺女,还有我爸三个住。”

说话的同时,她将泡好的茶水递给张经理。

“谢谢。”张经理接过纸茶杯,呲溜吸了口,咂咂嘴,喝出这是最便宜的茉莉绿茶,一时间也就失了品茶的兴趣,把茶杯放回茶几上。又问,“乔大姐,你说你和你女儿老爹三个人住。你丈夫呢?”

乔慧兰眸光微黯,答说:“早些年得了病,走了。”

“不好意思啊乔大姐。”张经理尴尬地干咳一声,转移话题继续询问其他,并拿笔做着记录。

乔慧兰则老老实实配合着回答。

填完调查表,张经理说:“这次我看你申请的贷款额度是五万,对吧?”

一听这话,乔慧兰霎时焦灼起来。她两只手抓了下围裙,应道:“对。”

张经理看了眼手里的表格,又抬头再次认真打量这间房屋,眉头微皱起。

乔慧兰试探:“怎么了张经理?”

张经理叹了口气,回话:“乔大姐,你也知道,咱们凌城的房价低,喜旺街这一带的房子就更不值钱了。你家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你那个纸钱铺,不稳定没个准数,这五万块钱说多不多,可批不批得下来,我还真不敢给你打包票。”

乔慧兰胸口一堵,慌说:“张经理,这房子再卖不起价,三十来万总能值。我只是贷五万,怎么会不给批呢?”

张经理摇摇头,低头端起纸杯喝了一口热茶,故意堆起满脸为难:“一是你还贷能力不行,二是这地段儿的老房子,谁知道以后会跌成什么样。”

说完,张经理把所有东西拾掇好,拉上公文包拉链,把包往腋下一夹,起身作势要走,“好了,信息了解清楚了,乔大姐你忙,我先走了,之后审核结果出来我再跟你联系。”

“等等张经理。”乔慧兰不甘心,追到大门口:“现在全国大城市小城市都在搞老城区拆迁改造,喜旺街肯定会发展起来的。”

“拆迁改造?”张经理手已经开了大门,右脚都迈出去了,闻声步子一顿,斜了眼回过头来,“你听谁说的?喜旺街的地理位置一般般,又这么多老房旧房,拆这儿就是个赔定了的买卖,规划局早就把它排除在改造计划之外了。”

乔慧兰这下是真的慌了,她焦急道,“张经理,拜托你想想办法,我真需要这笔钱。”

“那我只能跑跑腿,帮你跑关系操作一下。”张经理说着说着就摸了下鼻子,右手拇指食指对搓两下,低声:“不过,运作这些还得请人吃饭给人送礼什么的……”

乔慧兰虽一辈子朴实纯良,但土生土长的凌城人,怎么会看不出这个贷款经理肚子里装着什么坏水。

早就听说,这种民间的信贷公司,以高额利息为诱饵,诓人来存款,再把这些存款钱放给借贷人,空手套白狼。

但令她没有料到的是,贷款经理这一层居然还会在审核环节捞油水。

说不愤怒不可能,但转念想到即将高考的女儿,还有铺子第二年的房租,乔慧兰内心天人交战数秒钟,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。

她深吸一口气吐出来,回身从挂在墙上的挎包里数出几张一百的纸币,挤出笑容转向张经理,捏着钱说:“张经理,审核的事就麻烦你多费心……”

正要把钱塞对方手上,背后始终紧闭着的卧室门蓦然打开。

乔慧兰和张经理都是一怔,不约而同转头望去。

少女穿着套浅色运动服,出现在卧室门前,素净清婉,亭亭玉立,眸色却透出丝森冷寒意与不容侵犯的坚毅。

许芳菲一言不发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油头男人。

乔慧兰其实并不想让许芳菲知道自己抵押房子贷款的事,但看这情形,女儿显然已经听见所有对话。便捏了捏眉心,柔声道:“菲菲,今天学校放假,你回屋再多睡一会儿。”

“妈,我睡够了。”许芳菲这么回答。

随后,她上前几步走到张经理面前,很淡地弯了弯唇:“张经理,辛苦你专程跑这一趟。”

张经理打眼瞧见这么漂亮水灵一个小姑娘,顿时眼睛都亮了,忙忙笑说:“不辛苦不辛苦,都是应该的嘛。”

许芳菲继续说:“但是,贷款的申请我妈已经提交上去,贵司审核完所有信息之后如果不给放款,我们也不强求。”

张经理愣住,都没反应过来:“什么意思?”

“意思就是你请回吧。”

小姑娘说完,张经理动了动嘴正要回话,又见她伸手在自个儿肩膀上用力推了把。张经理始料未及没防备,踉跄一步的瞬间,面前的大门已经“砰”一声,重重关上。

“……个小丫头片子还挺厉害。”张经理盯着面前的防盗门,几秒才惊觉,自己居然被一个丫头片子给硬生生赶了出来。心头恼火之余也遗憾没捞着油水,低咒了声,转身下楼走人。

屋子里。

乔慧兰眼珠子都瞪圆了。她实在没想到,一向温软乖巧的女儿会二话不说,直接把那个贷款经理给一把扔出家门。

“菲菲,你这是做什么?”乔慧兰有点担心,“得罪了那个贷款经理,他们真的不放款怎么办?”

“妈,你别上当了。”许芳菲说,“那个经理每句话都在诈你,这种信贷公司,放一笔款赚一笔钱,他们巴不得多放几笔出去才好。”

乔慧兰后知后觉,抬手拍了下脑门儿。

许芳菲沉默了会儿,实在忍不住,握住乔慧兰的手问:“妈,为什么你要抵押房子贷款?”

乔慧兰面露难色,牵着女儿走进厨房,边打燃煤气灶给她热粥,边回道:“之前有消息说丧事街旁边的空地要盖个殡仪馆,铺子全都涨租了,而且是大涨。”

许芳菲气愤:“一个殡仪馆,从开始修建到投入使用,起码也得一两年吧。这么早就涨租?”

“房东们集体商量着要涨,我们能有什么办法。”乔慧兰拍拍女儿的脑袋,“去刷牙洗脸。”

许芳菲:“涨了多少?”

乔慧兰:“年租一共涨了九千六,现在一年租金得三万多了。”

许芳菲正在挤牙膏,听后惊讶得转过身:“这么多?”

乔慧兰:“是呀。”

许芳菲愁得左思右想,建议道:“妈,不然咱们换一个铺面?这个租金太高了。”

“我在丧事街开了那么多年铺子,积累了不少老顾客,很多人回乡祭祖进庙烧香全是在我那儿买东西。铺面一换,生意肯定一落千丈。”乔慧兰否决,“你明年就要上大学,今后花钱的地方还多。铺子怎么都得保住才行。”

许芳菲:“大学的事你别操心,我了解过,大学学费每年都可以申请助学贷款,等工作了再用工资每个月还。”

“傻孩子,那生活费呢。那些好大学哪个不在大城市,听你大伯妈说,她朋友孩子在云城念大学,一个月再节约生活费都要一两千。”乔慧兰故作松快地揶揄,“而且哪儿有孩子念书让孩子赚钱给学费的道理,传出去,我这个当妈妈的不得被人笑。”

“妈……”许芳菲还想说什么。

“行了行了,快洗漱。”乔慧兰打断她,叮嘱道:“对了,一会儿吃完饭,咱娘俩一起把外公屋里那个旧书柜抬出去扔了。”

许芳菲咬着牙刷,含含糊糊地问:“为什么要扔书柜?”

“你外公现在翻身困难,咱们不在的时候,他一个人动一下都不方便。我过两天准备给他换个电动护理床。”乔慧兰说,“那个床比较占地方,得提前把位置腾出来。”

许芳菲明白过来,点点头:“明白了。”

*

外公屋里的旧书柜,还是许父年轻时买的,里面都是攒了好些年的“古董玩意儿”,书籍杂志、一些票据、许芳菲小时候的玩具,还有堆成山的磁带,年份都集中在千禧年前后。

为了不打扰到外公休息,母女二人决定先把书柜给挪到客厅,然后再清理里面的物件。

然而,这个想法很快便遇到了难题——

乔慧兰和许芳菲一左一右抱住书柜,一个卯足力气推,一个卯足力气拖,好不容易把硕大的柜子挪动几公分,乔慧兰的腰却在这时疼起来。

她闷哼两声,攥拳使劲捶了捶腰杆,已是累得大汗淋漓。

许芳菲眉宇间浮起忧色,说:“算了妈,你腰不好,歇着吧。我自己一个人慢慢把柜子推出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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