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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ockney 真是不招人待见啊……

赫德停在租界栅栏门口,绿色的眼睛将林玉婵打量一番,微微笑道:“广方言馆进展顺利,等第一批学生结业之时,林小姐会收到结业典礼的邀请函。另外,我知道林小姐想要继续与海关合作,提供精制红茶。但很抱歉,明年的招标我不会给你任何倾斜,你需要凭能力投标竞争。还有……我在原棉出口报税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。虽然数额不大,但还要恭喜发财。现在我要去办公了。失陪。”

说毕,从随从手中接过手套。

林玉婵:“哎,等等……”

忙成这样啊?

那她也没法旁敲侧击了,尽量显得不经意,直接问:“赫大人留步。不知您要在汉口待多久?”

“问这做什么?”赫德丝毫不透底,笑道,“有事请去江汉关预约我的秘书。再见。”

林玉婵气得心里骂一句Mick。

露娜只停两天。

她追上一步,语气带了点刺,道:“大人如今越来越像大清的官了。出行排场够大的。这只要您在汉口待一天,码头街道全戒严,附近百姓走动都不方便?”

赫德轻微哼一声。林小姐还是那么天不怕地不怕,也就是看准了他们英国人非要秉承绅士风度,不会跟年轻小姐计较。要是换个脑满肠肥的旗人大官,她敢这么说话吗。

不过……谁让他是先进国度的文明人呢。

被个平民小姑娘怼两句,他又不掉块肉。

他微微一笑,心平气和地解释:“林小姐,你是没生着红头发绿眼睛。汉口最近排外风潮强烈,我来了短短几日,已躲过三次袭击……”

他话音未落,突然脸色一变,抄起林玉婵胳膊,迅速往栅栏后一躲。

与此同时,哗啦一声,臭气熏天。一个竹筐滚在地上。

两个随从本来行在赫德身后,这下躲闪不及,不幸被臭鱼烂虾淋了一身,破口大骂。

巡捕迅速出动,喊叫着去追那扔臭鱼的。

沿街有人用武汉方言叫骂:“板马日养的,你个番鬼给老子滚出克!……”

一句话没骂完,已经被长腿巡捕截住,大棍子打在身上,几声哀嚎。

林玉婵退后两步,躲开脚下的臭水,神色复杂。

赫德摊手,看看两边全副武装的巡捕,讥讽笑道:“瞧,他们对所有不了解的东西和人物都充满敌意,而且只会挑手无寸铁的人欺负。”

林玉婵给他一个同情的眼神。

怪谁呢?怪你那些挑起鸦片战争的同胞吧。

不过这话说出来,友谊的小船马上就翻。她不逞这没必要的口舌之快。

她只是耸一耸肩,说:“武汉民风彪悍,不似上海,对吧?”

臭鱼算什么。往后几十年,辛亥革命第一枪在这里打响,大清自此而亡。

就不拿这话吓唬人了。

她摸出两条干净手帕,递给两位倒霉的随从。

随从见她是赫德熟人,连忙接过,受宠若惊地道谢:“有劳姑娘。谢谢。”

然后慌慌张张擦手擦鞋。

林玉婵这下没法再赖着赫德了,跟他道别,然后故作天真,最后努力一句:“那、起码码头的哨卡可不可以撤掉?上船下船很不方便的……”

赫德朝她举帽,微笑道:“我会吩咐下去,让他们不要为难你。放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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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玉婵点点头,目送赫德进入江汉关大楼。

再坚持问下去,怕是赫德会起疑。

只能回去通知苏敏官,总税务司大人一时半会走不得,不如让那些太平军反贼趁夜下船,能不能逃走看运气。

但……还是心有不甘。

苏敏官给了她一百两银子活动经费,她还一文钱没用呢。

其实办法也有。譬如,花钱请当地天地会势力小打小闹,给这里的排外骚乱升个级,弄出点伤亡来。赫德为保安全,多半会提前离开。

但这种事风险太大,也会牵涉无辜。林玉婵也就是YY一下。

她转而回忆赫德的话:汉口最近有排外风潮,他这才会格外小心,风声鹤唳,以致戒严。

为什么呢……

轮船停靠的其他开埠港口,商业体量成倍增加,当地人忙着招商引资,对外国人整体还是欢迎的。

就算洋人傲慢无礼,仗势欺人,大清百姓习惯了忍辱负重,也不太会奋起反抗。

除非是真的发生了很过分的事——譬如有洋官洋教士侵占土地、奸污妇女、随意打杀平民,这才会激起民愤。但这民愤多半也会被当地官府迅速平息下去。

最近没听说汉口有什么大宗的教案。

林玉婵跨过没建好的隔离墙,看到不少小贩也谨慎地越界,在巡捕往来的间隙,抓紧时间朝洋人兜售廉价商品吃食。江边一座正在奠基中的大教堂,穿着破棉服的苦力身上散发臭味,正在咬牙搬石头,脸上迸出青筋。一对洋人牧师夫妇在旁观看。

“太不体面了。敬神的教堂怎能有如此肮脏的修筑过程。”洋牧师围着毛皮围巾,捂着鼻子,命令通译,“张,让他们把这些污秽的衣服换掉,否则明天不要来上工了。”

那个姓张的通译苦笑道:“这些人怕是没有第二件棉衣啊。”

洋牧师皱眉:“让他们去做啊!否则拿我的工钱做什么,买鸦片抽吗?”

通译没办法,用当地方言喝令苦力:“洋老爷嫌你们衣服脏,明天记着,都把衣裳翻个面儿再穿!”

苦力们顶着一张张麻木的脸,对此充耳不闻,肿胀的双手抱着石头砖,石头上染了皲裂的血。

林玉婵格外打量一眼那牧师。袍子上的徽章不认识,不知是哪个教派的。

不过,连这样的人都没被扔臭鱼,说明“排外”之事另有源头。

再穿过两条街,她皱了皱鼻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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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股熟悉的臭味迎面袭来。再一抬头,远处空地上一片狼藉。

几十个中国人围着个红砖大楼,抡拳怒骂。方言她乍然听不太懂,但觉每滴口水里都带脏字儿。

红砖楼门口挂着木牌,上书“顺丰砖茶厂”。

墙角下污水横流,铺着死状各异的臭鱼烂虾,俨然一个悲惨的万鱼坑。

几个大眼睛大鼻子洋人躲在门内,嘴里叽里咕噜,打着手势,似是分辩,似是吵架。对面一群华人根本不听,也听不懂,声音愈发沸腾。

“懦夫,出来!”

“断子绝孙的番鬼,明日出门就翻船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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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玉婵停住了脚步,躲到几个看热闹的路人身后。

原来此处才是正餐。方才朝着赫德扔过去的臭鱼,只是一筐丢错了地方的“弹药”而已。

两个巡捕端着洋枪,严阵以待,却也不敢妄动。

“顺丰砖茶厂……”林玉婵心里盘算,“洋人开的茶厂?”

管洋人叫“懦夫”,她在别处没听过,看来是汉口人民的独特创造。

再看围着的一群华人,不少人号服上有淡淡的茶香烟火味,看样子也是当地茶行茶厂的人。

“我们汉口茶叶公所不是任人欺负的怂蛋!”领头一个小老板声音洪亮,举着个拖把喊道,“茶叶是中国人的生意,洋人凭什么进来捣乱!大家上!把那懦夫的妖物砸了!”

一群人齐声附和,作势要冲。被巡捕晃晃枪口,又赶了回去。

忽然胳膊一紧,有人将她一把拽到身边。

“啊,林小姐,你一定是上帝派来的天使。”有人急切地用英文说,“快跟这些傻瓜蛋澄清一下,我们外国人开茶厂,旨在公平竞争,并不想砸他们生意……”

林玉婵吓了一跳,挣扎出来抬头一看——

“维克多?”

维克多撩着一头金发,又惊又喜。

“来来,进去喝杯热茶。你不会是专门来汉口找我的吧?”

林玉婵惊讶之后,恼怒上头,冷冷道:“你怎么在此处?既然是随赫大人来出差,不在海关办公?”

维克多手点嘴唇,笑着答道:“这茶厂是我老乡办的,我也投了一点钱,顺便来看看。”

林玉婵蹙眉:“海关什么时候改规矩了?还许你搞副业?”

维克多:“嘘,不要乱讲嘛。”

然后悄悄踮脚看远处,确认她那个黑帮男友不在,便凑过一张五官立体的脸,打算一亲芳泽——

啪!

林玉婵这回不客气。维克多来到中国三年,今天挨了第二个巴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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