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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里渡凝眉,“沉睡……”

般遮丽耸耸肩,“她和我们不一样,她的岁月比我们长很多很多,王父的奶奶在的时候她是这个样子,现在孤成年,她还是这个样子。这样长的岁月,日复一日千篇一律,太无聊了,所以她才选择睡过去吧。”她看向那个沉默的玄衣青年,“若她叨扰了二郎君,孤去同她说。”

玄衣青年别过脸,颇有些不自在地说:“不必,习惯了。”

百里决明靠在一边,静静听他们说话。他心里有无数疑问,不老不死的天女,怎么会成为那样可怖的鬼母?可是所有疑问都还没有到解答的时候,他望向天穹上一眨一眨的星子,又望向远山矗立的地方,那里有一座高耸入云的琉璃塔。上面有一扇小小的窗,他好像看见一个长头发的女人,撑在窗台上,和他一样数着星星。

那之后没过多久,生前的百里决明也要走了。王君的头风病是好了,但人总要老,总要死,即便是医术高明的百里决明,也无法扭转这滔滔大势。般遮丽为他践行,喝了满满三壶酒,晚上回房的时候走路发飘,仿佛踩在云端上。有人扶她进门,将她抱上床榻。烛火摇曳,糅合了亘古的月色,眼前人的模样渐渐定住了,铁灰色的眼眸,深邃犹如寂寂古井。

般遮丽同他额抵着额,笑问:“你喜欢我?”

他沙哑地回应:“喜欢。”

“今日孤心情好,给你一个恩典,”般遮丽将他按在床榻上,压低身子吻他的唇,“孤允许你喜欢我,一夜为期。”

早上般遮丽醒来,因为宿醉而头疼,扭过脸,便见赤身裸体的迦临披着红毯,跪在床下。般遮丽迟迟回想起昨夜的荒唐,说好不让他进来,她喝醉,色迷心窍,全忘了。男人垂着眼睫一声不响,脖子上还有般遮丽留给他的红印。

头疼啊,般遮丽按着脑袋叹气,“昨晚我喝多了。”

“迦临知道。”迦临说。

“穿上衣裳,出去,以后避着我点儿,我是为你好。”般遮丽说。

迦临迟迟不动。

般遮丽耐心哄他,“睡了你是我不对,不会再有下次。你走吧。”

迦临的目光默默投向地上破碎的布裳,再看向般遮丽。般遮丽也看见了,原来迦临不走,是因为昨晚她把人家的衣裳撕碎了。

门外忽然响起喧闹,有许多人急匆匆地跑动,脚步声咚咚响。一连串的人声从窗下经过,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人聚在一起。

一个奴隶跑进来喊道:“王女!王女!阿兰那出塔了!”

“孤早知道了。”般遮丽不耐烦地说。

“还有,”奴隶涨红了脸,大声道,“天女要跳楼!”

般遮丽一惊,忙穿上靴子,头发来不及梳,边走边穿戴,还不忘记喊人给迦临送衣裳。奴隶引着她去第四层王寨窗牖靠外的经堂,已经有许多人占据了一扇扇窗牖,个个伸长脖子向外探看。百里决明也挤进去,把阻挡他视线的人往后推。

阿兰那、阿兰那,他默念这个名字,脑子深处再一次隐隐作痛。那个女人生前到底长什么模样,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?他已经深入到了玛桑人的记忆,却总是一再与她擦肩而过。心中有恐惧、惊悸,仿佛伸出手,就可以触及到一个可怕的噩梦。右手忍不住颤抖,他害怕,却依旧向前。

终于来到窗牖边上,他顺着众人的视线,看见了下方平台上的女郎。那是第三层王寨,厚重的围墙比第四、五层更粗一圈,因此多出了一个宽敞的平台。原本是给弓箭手设计的射箭台,爬满爬山虎的黑墙上有许多箭孔。红裙的女郎站在台上,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。她背对所有人,百里决明只看得见她窈窕的背影,和洁白发光的脚踝。

她大喊:“决明阿弟,接住我!”

下方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:“阿兰那,别跳!”

正当百里决明攀上窗,要跳下去的时候,女人摘下脖子上的项链放在地上,捂着脸转身,身体后仰,落下了高墙。所有人惊呼,屏住呼吸,只见她的身影就像飘然的红绸,没入呼啸的风。

高墙遮挡住了他们的视野,没人知道那个即将返回中原的男人有没有接住阿兰那。众人等待着,半晌之后,一个男人骑着马的背影出现,向着远处蓊郁葱葱的密林狂奔。他的怀里坐了一个女郎,黑发和红绸放肆地飘扬。

“阿兰那!”所有人疯了似的大叫,“天女出奔了!天女出奔了!”

般遮丽铁青着脸庞下令:“骑手出寨,拦住他们!不可伤天女!”

寨门洞开,数不清的箭手骑马奔出王寨,霎时间成了一股黑潮,淹没碧绿的草地。迦临亦在其中,长箭搭上弓,瞄准远处疾奔的百里决明的头颅。弓弦拉满,漆黑的箭矢犹如飞星,呼啸着撕裂长风。玄衣男人偏头,箭矢擦过他的脸庞,带出鲜红的血液。他眼也不眨,握住了箭矢的前端,握住的那一刻箭矢燃烧,消失成灰。更多的箭矢袭来,织成一片黑雨。他伏低身子,将女郎护在身下。他们的身后,玛桑的箭手急速逼近,马蹄声滚滚如雷。

人少胜不了人多,王寨的消息会通传所有阳木寨和阴木寨,守卫的千眼尸会把守住防线,天女和百里决明无法从他们的包围中逃离。

然而正在此时,密林前方出现无数气旋圆圈,空气仿佛凝结,从中心开始出现银色的涟漪。虚门一个接一个地开启,气旋连成一片,中间的光景渐渐清晰。虚门连接了抱尘山和玛桑,山海般排列成阵的白衣儿郎踏出虚门,剑指玛桑。袁氏子弟率先放箭,金箭掠过最前方那对男女的头顶,飞鸟似的扑向玛桑箭手。许多人的马匹中箭,箭手跌落在地。迦临勒停马匹,拔出长刀,将一枚金箭击落。

男人和阿兰那纵马跃入仙门儿郎的围阵,阵列倏地分开,又合上,将阿兰那和他护在身后。

般遮丽策马而出,遥遥大喊:“中原人,你们是什么意思?”

白衣儿郎沉默地分开队列,露出身后的青衣郎君。那个男人唇畔含笑,眉目生光。他站在所有人的最中心,自有一番屹然不动的威仪。生前的百里决明策马来到他身边,他朝阿兰那伸出手,阿兰那就着他的手下马。

“百里渡,”般遮丽压抑着怒火,“把天女送回来!”

仙门中有人怒斥:“大胆,你竟敢直呼大宗师的名讳!”

百里渡看了他一眼,只是轻飘飘的一睨,却仿佛有飘霜无数,那人登时一凛,心惊胆战地退避后方。百里渡上前一步,朝般遮丽遥遥作揖。

他开口,嗓音清越如佩环相击:“承蒙玛桑多日照顾,百里渡无状,阿兰那,我带走了。”

王寨里众人哗然,许多人愤愤不平。百里决明站在高台上眺望对峙的他们,白衣人群当中,阿兰那的红裙艳丽如火,又像一把刀,鲜艳得如此刺目。离得太远,阿兰那的面容依旧模糊如雾,他最终还是没能看清她的脸庞。

女郎用力朝王寨里的人们挥手,然后两手笼在嘴巴上,大声喊:“对不起,我把六瓣莲心放在箭台上了,你们找别人当天女吧,我要和阿渡还有阿弟去中原啦!”

不要去。不要去。

百里决明的头又开始痛了,心域的深处,夕阳上的裂纹在延展扩大。

脑海中恶童的声音响起,可是它来得那么遥远,好像是从时光的罅隙里悠悠飘出来的回响。

——“真搞不懂,为什么他们都喜欢你?”

——“没办法,本天女就是除了美貌一无所有。臭小子,你知道为什么我是天女吗?不是因为我餐风饮露,也不是因为我不老不死,是因为我是天下第一——大!美!女!”

——“骗人,我看见你长白头发了。你看,一根、两根、三根。”

——“那是因为生了你啊,你这个笨蛋!”

“前辈!”裴真拥住了他,“你怎么了!”

远方,阿兰那步入了虚门。虚门缓缓关闭,玛桑人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天女消失在风烟尽头。

“不要让她去中原,裴真。”百里决明痛苦地低喃,“不可以去!”

不要去。不要去。

你会死的啊……阿兰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