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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尸边上终于没人了,那一具孤零零的尸体躺在大街上,衣衫褴褛,蓬头垢面,夏侯潋觉得他有些可怜。

他首身分离,左手也是断的,不知道被什么人串了根绳子进去,挂在空荡荡的脖子上。那颗脑袋滚在一边儿,夏侯潋记得它原来不在那个地方,估计是被人踢过了。此刻他正好脸朝着夏侯潋,两个空荡荡的眼眶望着夏侯潋的方向。

金色的夕阳铺满了大街,那具尸体身上也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。夏侯潋沉默地和他对视,脸上忽然凉凉的,夏侯潋抚上脸,自己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。

鬼使神差地,夏侯潋站起身,一步步朝那具尸体走过去。那颗头颅明明不会动,可夏侯潋觉得,那两个空洞的大眼眶一直在看着自己,看着自己一步步靠近,最后停在他的身侧。

夏侯潋拂开覆在他脸上的肮脏的发辫,那张脸已经破烂不堪,看得出曾经被刀狠狠得划过。是谁和他有这么大的深仇大恨?既然抛尸市井就该是要羞辱他,可为什么又要毁去他的容颜?

他的身上刀伤无数,肩背几乎被砍得稀烂,骨头碎成一块儿一块儿,烂泥似的腐肉里钻出肥嫩的蛆虫,在夏侯潋指尖蠕动。

他到底是谁?

夏侯潋有些害怕,他想站起身离开这里,可是仿佛有一只手押着他的肩膀,让他动弹不能。

下一瞬间,他的目光不知怎的落在了尸体破碎的衣角。

那是最普通的粗布麻衣,黑色的料子,衣角边收得不好,针脚很乱,甚至有线溢出来,能看出缝衣服的人手艺不大过关。

夏侯潋看到那衣角,脑子一下就空了。那一刻,他仿佛五感尽失,听不见任何声音,也看不见别的东西,所有的一切离他远去,他只能看到那一片单薄的衣角。

那是他亲手缝的。

夏侯霈不会缝衣服,让她缝衣服,缝好了旧的洞,又多了新的洞。生活所迫,夏侯潋只好自己操起针线,裁布料、缝衣服,甚至绣花儿,都是他自己干。这件衣服是他去年秋天做的,夏侯霈抱怨原先的旧衣服破了,死皮赖脸要夏侯潋给她裁一件,还厚颜无耻地说,旁人裁的都穿不惯,自己儿子做的衣服才贴心。

骗人的吧。他一定是看错了,他做的衣服,怎么会穿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身上呢?他娘一定还在某个地方等他去找她,一定的,一定的!

夏侯潋使劲捂住嘴,不让呜咽声从喉咙里溢出来。可泪却止不住地流淌,滑落眼睫,落在手上,像一个个滚烫的烙印。

他忽然就认出来了。形相不具,可骸骨还残留着夏侯霈的影子。他意识到,这具丑陋的尸体,属于他的娘亲夏侯霈。

无言的悲哀压在他的肩上,像沉重的铁。凄惶的悲苦在他的血脉里游走,他想要咆哮,想要嘶吼,但张开嘴,只有低哑的哭泣。他颤抖着手把夏侯霈的尸身抱起来,她轻得像一片云,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碎了。她确实是碎的,腐肉底下的骨头竟没有一块是完好的。

他几乎能够想象出,那些森然的长刀是如何一刀一刀地扎进她的身体,是如何一段一段砍碎她的骨头。他几乎可以看到那个噩梦般的夜晚,迦楼罗的头颅是如何从项上滚落。

他的脑子里纷乱一片,一会儿是小时候夏侯霈抢他的烤红薯,一会儿是陆府雨夜里她枯竹一般的漆黑背影,一会儿又是她挥刀之时肆意的笑容。最后,所有音容笑貌都落在这具泥泞的腐尸,一切归于静止。

沉痛的苦楚割着他的心脏,胸口像要裂开,里面有灼热的火焰在不息地流淌。夏侯潋跪在地上,失声痛哭。

街的尽头响起沉重的脚步声,地面都仿佛震动起来。夏侯潋抬起头,一个鹰凖般的男人骑着马奔来,身后簇拥着山海般的门徒。所有人佩着三尺长的戚家刀,左脚同时落下,右脚又同时抬起,严整地像一支军队。

是他杀了娘!

夏侯潋放下夏侯霈的尸身,拔刀出鞘,嘶声大吼。

那一刻,他是绝地的孤狼,是失去至亲的狼崽,对着敌人亮出最锋利的獠牙。他沉重地喘息,肺像破旧的风箱被拉开,冰冷雪亮的刀刃映着他满布血丝的双眼。

杀了他!杀了他!杀了他!

疯狂的念头像火一样在脑子里燃烧,沉雄的愤怒龙蛇一般在血管里狂涌。夏侯潋提着刀,要向那个男人复仇。

可是,正当他迈出第一步,准备冲向敌人的那一刻,颈后被重重地一击。身子的力量顿时被抽空,他一下子瘫软下去。他睁着眼睛,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,斑白的发须,刀刻一般的面容。

力气不受控制地溜走,最后连眼皮都重如千斤,他不甘地闭上眼。

这世界,霎时间一片黑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