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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气很热。

她骑在马上,晃晃悠悠,身侧的士兵们在慢慢地走。

既然有了新的基地,这一次又是徐州境内的公务,那些流民也就渐渐去了郯城和小沛,而不会继续跟着她了,因此行军速度就还可以。

一旁的马匹上驮着个麻袋,走着走着,就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。

“国让好像醒了,”她连忙勒住马,指挥两旁的士兵,“快给他放出来。”

士兵们都有点不敢直视她,当然更不敢直视麻袋里的人,就那么跑过去,将麻袋口的绳子打开,于是一个人差点滚出来摔落马下,好在是被士兵们扶住了。

今天的田豫不像昨天那么伤感,也不像昨天那么温柔,他的头巾掉了,于是头发就有点蓬松,衣服也有褶皱,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炸毛的小公鸡。

“陆悬鱼——!”他咬牙切齿道,“你安敢如此!”

她早就有所准备,“你昨天说了什么,你怎么忘记了?”

“……我说什么了?”

“你说你想留下来,希望你这双脚不听使唤,”她说,“我们既然是好友,当然要帮你一把,你怎么能醒了就不认账呢?”

一般来说,作为文士的田豫都挺冷静的,但他现在气得直发抖,站在马前,拽着她的缰绳,就是说不出话来。

她叹了一口气,跳下了马,拽了拽缰绳,“要跟我吵架,至少也得到路边儿去,别耽误行军啊。”

田豫想了半天,终于想出了一句指责她的话,“你胡来!”

……她从善如流地点点头。

于是两个人站在路边的林子里,又冷场了。

“要不,我送你回去?”她试探性地问道,但立刻被他不假思索地回绝了。

“我已同刘使君道过别,此时赵将军必定已经离去,我孤身一人,如何回返幽州?但我再入刘使君门下,岂不是被人耻笑我行止无稽!”

“也没那么无稽,”她小心地说道,“那要不你留在我这里,帮我处理军中之事?”

田豫恶狠狠地瞪着她,连毛毛虫掉在头顶都顾不上去拍开,她的目光就忍不住好几次去看那条蠕动的虫子,感觉自己像什么强迫症似的,伸出手,又放下,最后还是努力将注意力收回来。

“我给你加点钱怎么样?”她说,“我的禄米都分你一半。”

田豫还是不吭声,于是周围蝉鸣得更响了。

就在那条毛毛虫快要爬到他额头上,她也快要忍不住伸出手指去弹他脑门时,田豫终于随手将那条虫子拍开了。

“……嘶。”

“你手指被扎了。”她指了指,“这种毛毛虫要用弹的比较好。”

“无事。”他板着脸说道,“我离开刘使君,皆因我担心他守不住徐州,滞留此地不过蹉跎年月,终不能有一番作为。而今你既留下我,以后我跟着你便是。”

她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,但还没来得及说点好听的,田豫又开口了。

“我虽才学浅薄,也矢志要有一番作为,平定乱世,名留青史……这些事,我就寄托在郎君身上了。”

“这个没问题!”她想都没想就同意了,“我觉得我们一定能成的!”

田豫重新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头发,也没注意周围士兵小心翼翼望过来的目光,重新上了马,与她并辔而行。

在“平定乱世,名留青史”的大目标下,第一个小目标来了:要怎么样说服笮融?

田豫是听说过笮融这个人的,而且他表示,这人名声还不错。

“每至浴佛时,笮融必设饮饭,布席于路,其有就食及观者且万余人。”田豫说道,“下邳贫者多感其恩德,因此笮融南下广陵,才有这许多人跟随他。”

但是,他布施用的不是征收上来的粮税吗?她在脑子里这样过一过,然后觉得自己的确是迂腐了。陶谦需要这些粮食来打仗,但百姓哪里会知道,又哪里会顾及这些,贫者自顾不暇,能活下去就不错了,哪还有余力想得到抵抗外敌的事啊。

……况且就陶谦那个水平,给他粮食他恐怕也很难守住徐州。

这样想一想,又觉得笮融虽然大修浮屠寺这一点太张扬了,其实人倒还不错。田豫又表示,听说笮融自己生活过得很简朴,并不在乎世间那些醇酒美人之类的乐趣,她听着就觉得更可以拯救一下了。

“那你觉得,”她说,“我们到时候要怎么样才能给他劝回去呢?用佛法什么的来讲一讲?”

“佛法这种事……”田豫沉默一会儿,“此皆外道,非我所长。”

“……那你擅长点什么?”

“我虽不通佛法,但陶使君于笮融有知遇之恩,”田豫说道,“他岂能不顾念于此呢?”

“他要是顾念知遇之恩,还会跑吗?”

田豫对这一点倒是很自信,“曹军势大,怯战而走罢了,而今曹军既退,他岂有不回返的道理?”

她想了一会儿,还是试探性问了一句,“要是他还是不同意回去,我能不能……”

田豫有点迷惑,“能不能什么?”

她瞟了一眼他的后脑勺,田豫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了一下。

……然后就疼得将手收回来了。

“笮伯熙身居下邳国相之职,当世亦有贤名!广陵太守亦将他奉为座上宾,待其以诚!你岂可无礼呢?”

“那我就不动手呗,”她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,“到时候咱们俩一起去,你负责说服他好了。”

这支队伍以日行五十里的速度靠近广陵城时,笮融正坐在广陵郡守府中,听属下向他汇报这件事。

他的确是个干净朴素,谦逊有礼的人,听完消息之后没有半分惊慌,也没有半分愤怒。他只是叹了一口气,将案几上的酒壶拿起来,斟满了自己的酒盏。

广陵太守的确将他视为座上宾,招待他的美酒清澈甘醇,端在手中,清波荡漾,映出了一室的狼藉。

上座的案几已经被打翻了,赵昱脸朝下,趴在自己的血泊里,他那一壶酒也在挣扎中被打翻了,酒香浓烈,甚至冲淡了一丝血腥气。

这间华美而高雅的厅堂原本是用来招待他这位贵客的,但它现在成为了一座坟墓。

广陵郡的官吏与名士不久前齐聚在这里,热情而友善地招待他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,想要用美酒和佳肴来为他接风洗尘,他们听说过他的美名,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与他相交。

现在他们终于认清了笮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但已不能将这消息传扬出去。

他们头朝下,脚朝上,被人一个个拖出去,地砖上留下了长长的血痕。偶尔也有一两个人死得不是那么心甘情愿,手指还会微微动一下,于是笮融的力士免不了再补上一刀。

但在这个清凉而美好的夏夜里,赵昱和他的属下并不是这座城池里唯一可悲可叹的人。广陵城如此富饶,财货充足,赵昱在迎笮融入城时,将他治下如何丰饶安定讲给了笮融听,想要令这位贵客知晓他是一个多么勤政爱民的地方官。

但笮融想的是别的事。

他不觉得这个世界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,也不觉得治下富庶安宁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——那些庶民知晓了尘世的乐趣,就不会对佛国有太多期盼了。

广陵人痴迷于财富是有罪的,但财富是无罪的,他想,待他选定一个落脚点时,他需要这些财富,盖起更为盛大华美的浮屠寺,也可以将佛祖的意志传播四方。

因此在屠杀了郡守府的所有人之后,笮融下令部曲士兵在广陵城内大肆劫掠,为他,亦为他心中的佛国。

但他这些计划暂时地被打断了。

“将尸体处理好,血迹清洗干净,”他平和地吩咐下属,“吩咐下去,不要四处放火引人注目,过几日陶使君的使者要来,我要在此设宴款待她。”

陆悬鱼和田豫带着这二百兵士来到广陵郡时,五月已经过了一半。

没有经历过战火的广陵郡郁郁葱葱,男女布野,农谷栖亩,看着就讨人喜欢。

当她来到城门口时,笮融已经等在那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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