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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,身材高大,面目端正,皮肤白皙,胡子梳得十分整齐,穿着一身洗得褪色的细布红袍站在城门口处,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。

她和田豫跳下马来与他见了礼,她自称是刘备麾下的偏将,但笮融仍然十分客气地称她为“郎君”,半点没有轻视她年纪小,地位低的意思,于是她的好感度就刷得更高一点。

比起经历了数度战火的小沛与彭城,这座广陵郡治明显更加繁华一些,甚至让她感受到了一丝雒阳的影子。尤其这里已经在江苏地界,空气湿润,地上的尘土也没那么容易飞扬,反而路边总有长草繁花,看着甚至比雒阳还要顺眼。

广陵太守前两日有些急事离城去了盐渎,因此不能来接待他们。但这没什么关系,本来他们就是来寻笮融的,况且笮融也暂住在郡守府中,没有半分不便。美中不足的是,这座城市有一点令她感到奇怪的地方,她不知道是从这座城池里散发出来的,还是笮融那些随从身上散发出来的。

她经历过数场战争,也见识过数次屠城,而这两者又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,因此她特别熟悉那股气息——血腥味儿,焦糊味儿,还有尸体腐烂发臭散发的味道。

这座人来人往,熙熙攘攘的城池是不该有这种气味的,下邳也没有经过战乱,因此笮融那些部曲身上也不该散发这种气味。她想,是不是她最近打的仗太多,因此有点疑神疑鬼了?

“郎君在想什么?”田豫靠近了一步,“看着有些恍惚不定?”

“我在想你是不是不必陪我入城,”她小声说,“你可以去看看兵士们。”

她这话说得突兀,全无道理,因此田豫有点奇怪地瞥了她一眼。

“这不成,留你一人的话,我怕你乱说些什么,惹怒了笮伯熙,若是轰你我出城,岂不难看?”

她倒不怕……算了。

陆悬鱼招了招手,唤来一名军士,小声吩咐了几句,要他传令下去,看好兵士,不许乱走,更不许饮酒,时刻警戒着些。

走在前面的笮融忽然停了下来,回头看了她一眼。

酒宴当然是在晚上进行。

太守赵昱的这间会客室确实挺不错,方砖上的花纹繁复不说,白墙朱柱也以织物覆盖起来,谓之“壁衣”,她探头探脑地看了一圈织物,绝对称得上“图画天地,品类群生”。

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这间屋子打扫得还不算很干净。

比如说在朱柱基座的死角里,还有一点没有清洗干净的血迹,青砖的花纹上偶尔也能看到一丝刀劈斧凿之后留下的伤痕。

如果将那些织物撤下,她心想,这间客室说不定又是一副面貌。

但上座的笮融坐得那样稳,他的后背挺得很直,眼神又那样静,伸手向酒盏的姿态坦然又洒脱。

“两位旅途劳苦,”这位下邳国相微笑着举起了酒盏,“请先满饮此杯。”

她舔了一点酒,除了血腥气外,没什么怪味儿,但她还是在嘴边沾了沾就放下。田豫倒是无所察觉,满满地喝干了这一盏酒。

笮融的目光在他俩身上悠然地打了个转,先是看了几眼陆悬鱼那未及弱冠的少年身量,又看了几眼田豫这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,而后微笑着捋了捋胡子。

“二位来访,所为何事?”

她看了一眼田豫,于是后者开口了。

“陶使君盼国相归邳久矣。”

笮融冷笑了一声,“陶恭祖外慕声名,内非真正,他欲我归邳,我便要回去么?”

田楷的眉头就皱起来了,“使君待国相以诚,何言‘内非真正’?”

“曹操二伐徐州,皆因陶谦之故!他既不能守土,自是名不副实。”笮融慢悠悠地说道,“我因不忍见下邳良贱受曹兵屠戮,才带他们南下。”

气氛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对劲。

“贼曹势大,徐州百姓受其屠戮,并非陶使君之故!”田豫针锋相对道,“国相食君禄就该忠君事,怎能在主君受难时逃走呢?”

笮融对这句话起了反应,他站起身来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俩。

“他算什么主君,我又岂会向这等凡俗之人称臣!”

这句话超出了田豫的理解范围,因此他愣了一会儿,“国相这是什么意思?”

“我乃大通智胜佛座下法藏比丘,接引众生渡久远无量劫,尔又懂得什么,”笮融伸出手指,向着半空之中比了一比,“但,尔等有幸,竟能为我所渡。”

他的声音飘飘渺渺,带着一股玄而又玄的味道,随着他那奇异的手势,自他身后走出了一队壮汉。

……都是那种上半身光着,下半身穿一条裤子的力士形象,但是手上什么玩意儿都拿,有拿刀的,有拿斧的,有拿杵的,有拿手戟的。

这一群力士也是各个面无表情,将他俩团团围住。

田豫既惊且怒,猛地站起身来,“笮融!你这原来是鸿门宴不成!”

上座的这位红衣居士一脸清净慈悲,“我这是接引你们——”

“然后呢?”她有点好奇地问道,“接引之后就可以去佛国了吗?”

笮融思考了一下,他甚至暂时止住了那一队力士向他们逼近的动作,然后抑扬顿挫地宣布。

“此为末世,只有末世佛降临,才能得见佛国,我亦不过领接引之责,尔等是否能得见末世佛,须等修行圆满——”

她觉得听得差不多了,也跟着田豫站起身,并且打断了笮融的宣讲。

“广陵太守赵昱,”她问道,“也被你渡了?”

笮融愣了一下,微笑着点点头,他似乎很得意于数日前的那场杀戮,听到这个少年问起,甚至想要多说几句。

但她不准备给他这样的机会。

“我今天就让你见一见,”她拔出了黑刃,“什么叫末世佛。”

这句话亵渎了佛祖,因此笮融原本是很生气的。

他脸色一沉,给他的护法力士们使了一个眼色,而后这群人暂时地放过了田豫,齐齐向着那个不知死活,竟敢谤佛的黄口小儿而去!

但那少年的剑快过了他的护法力士!他每一剑都如惊雷一般,扎进力士的胸膛之后,连等也不等一刻,看也不看一眼,□□便向着第二人刺进去!而后便是第三人!第四人!第五人!第六人!

他的护法力士皆受佛法熏陶,从不曾心生胆怯,此时却被这少年的剑法硬生生吓退一步,不敢再上前!

在这方寸之间,须臾之境中,她一念掌生,一念掌死。那剑风强横至极,既无慈悲,更无迟疑!

笮融惊恐地睁大了眼睛,下意识后退一步,他不能承认,他岂能承认?!

难道当真是末世佛降临吗?!难道他幻想中那位以灭世来救世的佛,就在他的眼前吗?!

他亦只退了一步。

也只有退这一步的时间而已,他座下二十四名护法力士,已尽皆被这少年杀了个干净。

夜风微动,烛火便也跟着摇曳了一瞬。

少年立于厅堂中央,衣衫素净,不染半分血迹,他随意地甩了甩那柄利器,于是连他的长剑也洁净犹如新雪。

当他慢慢走上前时,笮融终于跪了下来。

这位红衣居士双掌合拢,两只眼睛里包含着虔诚的热泪。

“今日竟能得见灭世佛化身,”他哽咽着说道,“不枉弟子这些年来传佛辛劳……”

灭世佛举起了长剑,听了他这句话,却停住了剑风。

笮融等了又等,十分惶恐地抬起头,想要问一问佛为何不渡他。

佛却高深莫测地注视着他。

【这人精神病吧?】陆悬鱼惊恐地在脑内摇起了黑刃,【你赶紧出个动静!】

过了很久,黑刃底气不足的声音响起,【你且让我先研究研究他……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