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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刘使君的奏表已至雒阳,天子明日欲在朝会上,令公卿大臣们议一议,该当如何封赏——”

“凭小陆的战功与名望,凭她的品行!这有何可议!”吕布大声道,“她早该封侯的!”

“当真?”杨修笑道,“家父素来看重温侯,况且温侯又与徐州诸将交厚,因而特地命在下前来探问,温侯既如此说,在下便放心了!”

他当然会这样说,他还能怎么说呢?

杨修已经走了,严氏也十分乖觉地没再出现。

有仆役前来问他要不要用晡食,被他不耐烦地打发走了,于是再没人来烦他,留他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静一静。

日落西山,屋子由明渐渐转暗。

他明明睁大了眼睛,仔细地看着墙壁上那一缕黯淡的,金红色的光,像是要将它牢牢钉在那里,可它还是飞快地逃走了。

他似乎又做错了一件事,他想。

杨修会特意登门,真的是因为为了寻求他的意见吗?世家公卿从来都瞧不起他,他的意见有什么值得询问的?

但他们曾经也这样瞧不起小陆。

当初因她出身卑贱,又是个妇人,刘备封她为别驾,已是惊世骇俗,令朝中多有臧否。

但从什么时候开始,那些臧否慢慢变了个模样?

是从她救护流民开始吗?

是从她攻破寿春开始吗?

是从她听说主君被围,明明可以留在庐江,自领一地,却仍然要披荆斩棘地赶回去,救援主君吗?

无论庐江还是淮南,离雒阳都颇有些山高水长,因而刚开始什么样的流言都有,他们说她救流民是谣传,说她攻破寿春是谣传,再后来他们信誓旦旦地说,她必会背弃主君。

因为那些出身卑贱的武人要名声何用?

他们哪里懂得什么礼义廉耻?

谁要是想反驳他们,公卿们也会引经据典,说得头头是道。

但这样的争论从不会在朝堂上进行。

——没有人会在朝堂上评判陆廉会不会背弃主君,因为所有人都看着哪!那里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例子!

一个出身寒微,勇武过人,被主君信任提拔,却因为贪心不足而背弃了主君的例子!

她为什么不会有样学样,沽名钓誉之处如王莽,行事却如吕布呢?

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,将这个呆坐在案旁的中年男人隐在了黑暗里,将他颓唐的脸色也隐在了黑暗里。

他已经完全想象得到,明日的朝会上,或许还有些公卿对如何奖赏陆廉之事犹豫不定。

但德高望重的尚书令杨彪已经给出了他的态度,因此这件事在一番争论之后,必定会走向那个既定的结果。

——自陆廉之后,天下再无人可小觑武人,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忠勇仁义,品行几乎能与日月争光的榜样!

可是,可是,他原本是可以去救刘备的,他也是可以同小陆并肩作战的,他若是没有犹豫,若是没有按照魏续的计谋去推了董承一把,是不是现下刘备的奏表上,也有他一笔?

……这比徐州丢失,比刘备被俘或是战死,更令他感到苦涩。

她原来只是他府上一个杂役来着,若仅论富贵,倒也仍是不及他的。

但现在她不仅有兵,有领地,还即将有一个爵位,并且还有青史留名的天下人望。

吕布这样混乱地想着,她怎么一路走到他前面去了?

他还使了心机,想要驱狼吞虎,令董承和曹操相争,他好渔翁得利,他一心一意想要在雒阳站住脚,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?

吕布想了一会儿,觉得自己好像想清楚了一些,又好像还是没有想清楚,于是他决定叫下人端一壶酒来。

那个被魏续献出的计策到底意味着什么,吕布看到了对自己有利的地方,魏续当然也有他的谋划,而张邈则仅仅想要借解救徐州和下邳。

所有这些能够推动这场战争的人都未曾认真想过,这条计策,对于兖州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。

当朝廷的使节带着纪亭侯的虎钮铜印离了雒阳,奔赴徐州时,臧洪的兵马也接了袁绍的命令,一路南下。

他镇守东郡,离鄄城是很近的,平时兖州人与东郡人往来也颇为密切。臧洪和曹操都是那种会将领地治理清平的人,尽管区别在于曹操好征战,而臧洪没有那样的野心,但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百姓都还十分安宁。

他们的父亲、丈夫、儿子出征去打仗,留妇孺老幼在家中耕作纺织,日子清苦,却很有盼头。

因为待得他们的亲人返回故乡时,必定带回了可观的犒赏与战利品。

也许是布帛,也许是粮米,还有大把的银钱,除此外还会带回一些铜器、衣物、牲畜,大大小小,琳琅满目。

于是那些妇人和孩子就要忙着清洗掉战利品上的血迹,将它们一个个擦拭干净整齐,再分门别类地安置它们。

有些是自家留用的,有些也可以拿去市集上换些别的家用,那张凭几被丈夫搬回来时十分精心,连黑漆都没有磕掉,不如留下来给女儿当嫁妆吧……

那些妇人在讨论这样的事时,必定是欢声笑语,对明天的日子充满了期待的。

但现在她们与翁姑和子女一起,扭曲地堆在房前或是屋后,只有慈悲的烈火遮蔽住了她们的躯壳。

西凉人经过之处,所有的村庄都是死一般的寂静,只有熊熊大火,燃烧数日也未烧尽这触目惊心的一幕。

战马忽然退了一步,引着臧洪低头去看脚下那条血河。

那条蜿蜒在鄄城下,漫延了整个兖州的血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