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吕布转过头时,林间的阳光洒在了叶片上,车马上,空地上,却唯独没有照在魏续的脸上。

天气原本便热了起来,现在又出了太阳,魏续更不耐烦,直接将头盔摘下,于是那张粗糙平凡的脸再无遮挡。

虽然没有遮挡,但他站在辎车的阴影中,令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
吕布只是无端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有些蹊跷。

“你将她们带来了?”他恍惚地说道,“这很好。”

他还应当问一句,魏续为什么没有去援救高顺,但他此时恍恍惚惚的,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,还是亲兵上前扶了一把,才将他带起身。

“公台先生……”

吕布刚要继续说话,魏续已经掀开了车帘。

“这不合礼法,”车子里的妇人小声说道,“妾倒无妨,只是阿姁为天家眷属,现下又失了帷帽……”

“那就请夫人先下车吧。”魏续倒是很好脾气地说道。

妇人刚欲下车,身旁那个明显年轻许多的女郎却拦住了她。

“我想下车走一走。”她说。

“阿姁?”

“母亲,无妨的。”吕姁的身形渐渐从幽暗的马车深处探了出来,她一点也不避讳魏续的目光,而是笑吟吟地唤了他一声,“舅父,阿姁能得活命,皆感舅父之恩。”

她这样一边说,一边扶着车壁,从里面走出来,望向魏续的目光里带着情真意切的感激与信任。

那目光再自然,再熟悉不过。

在这颠沛流离的一路上,许多武将不得不将家眷抛下,军中便没有什么妇孺在了,只有一群被愤怒、沮丧、苦恼所困扰的男子。

——但还有一个阿姁啊。

这是吕布的女儿,是个聪明又活泼的小女孩儿,是可以用许多异想天开的话语逗笑将军,也逗笑他们的小姑娘啊。

在他们还未攻下兖州,严夫人还不曾回到吕布身边前,魏续简直太喜欢这个孩子了。

吕布膝下只有这一女,因而魏夫人一直将吕姁视为自己的孩子,魏续也理所当然将吕姁看成了自己的外甥女,再加上魏续也没有孩子,于是这个外甥女似乎就成了天底下寥寥无几与他有些联系的晚辈了。

小孩子总是喜欢那些溺爱自己,偏疼自己的长辈,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对于魏续而言,这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。

他可能只是捉了一只兔子回来,也可能只是打了一只漂亮的锦鸡,反正都是这些哄小孩子玩的东西——但总能得到阿姁的欢呼与感激,以及这种令他生出几分自豪与保护欲的目光。

后来严氏回来了。

再后来阿姁也渐渐长大,不当再频频露面。

直至今时今日,重新见到这样的目光时,魏续整个人都经不住哆嗦了一下。

有亲兵跑过来,搬了车凳。

吕姁扶着车壁,小心翼翼地下车时,魏续上前一步。

这位鬓边也已经有了几根银丝的长辈似乎在犹豫要不要伸出手,扶自己的外甥女一把。

但当她走下车凳时,他还是猛然间伸出臂膀,勒在了她的脖颈上!

“阿姁!”

严氏在车内惊呼起来,连滚带爬地想要扑出来救女儿时,立刻被魏续身边的亲兵用刀挡住了。

“魏续?!”吕布一瞬间神色变了,他踉跄着向前两步,立刻又在刀光下停住了脚。

魏续拎过亲兵手中的短刀,短促地笑了一声,“姐夫,天子在何处?”

他虽然是个愚鲁的武夫,却有颇为粗壮的臂膀,他稍一用力,身前的年轻女子脸上的恐惧立刻变为了痛苦。

“救……救……”

吕布的嘴唇张了又张,似乎半晌说不出话来,他那张惨白的脸上重新泛起了血色,两只仿佛燃尽的眼睛里泛起余烬,就在一瞬间,那飘飘洒洒的黑灰变成了黑色的火焰,翻滚沸腾!

“你叛我?!”他咬紧牙关,“你竟也与曹贼勾结,背主求荣不成?!”

“不过见贤思齐罢了!”

他这样一句讥讽,立刻刺得吕布勃然大怒起来!

“魏续!我不曾薄待过你!”他怒道,“军中除我以下,还有何人能与你比肩?!高伯逊的陷阵营我亦给了你!你敢作此行径耶?!”

“你不曾薄待我,”魏续冷冷地说道,“是因为我确有功绩才华,还是因为你愧对我阿姊呢?”

吕布忽然就怔住了。

怀里的年轻女郎脸色从涨红变得有些铁青,挣扎也有些无力。

察觉到这一点时,魏续立刻悄悄松开了些,令吕姁得以呼吸几口林间的空气。

“我负了你阿姊,”吕布说道,“但我并非有意如此,除却阿姁年纪轻,可以被带走之外——”

“你连天子都能带出去,”魏续问道,“为什么不能带我阿姊出去?”

吕布额头上的冷汗便慢慢流下来了。

他绝望地望着自己极为信任的妻弟,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用这样满是恨意的目光看着他,也不明白这件已经过去很久的事为什么今天才提起?

但他终于是明白了一件事。

魏续没有忘。

也许在高门大户里,女子不过是用来联姻的物件,她们会在父兄的意志下,含着眼泪嫁给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,又或者是一个粗鲁蛮横的武夫,而原本应当保护她们的亲人不会对她们接下来需要面对的,违心而绝望的人生中,有任何助益。

只要联姻成了,只要两家之间结成盟友,并且在这段婚姻存续中彼此获得了信任,就够了。

这种信任是针对男子之间的,与妇人婚姻幸福与否,甚至生或者死的关联都不那么大。

但魏续不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世家子,他有着朴素得多的爱恨!

“那已经很久了……”吕布艰难地说道。

“可我一刻也不曾忘。”魏续回道。

——我一刻也不曾忘。

——我一刻也不曾原谅!

有女人在低声抽泣,林中似乎更静了。

魏续的脸上带着狰狞而又得意的笑,“姐夫,天子在何处?你将他带来交给我,我便将阿姁给你,如何?”

当魏续第二次提起天子时,力气似乎又短暂地回到了吕布身体里,令他重整旗鼓,厉声喝道:

“天子是大汉的天子,你我的主君!你岂能行此不臣之事?!”

“你带天子离开,不过是因为失了天子,你无路可去,无处可投,”魏续冷冷地说道,“吕布,你交不交天子!”

他怀中的吕姁似乎终于喘匀了气,虽然脸色还是十分痛苦,却已经将目光投在了这片对峙的战场上。

她对着父亲,轻轻地摇了摇头。

天子是不能交的。

交了天子,那些公卿又如何?

留他们活命?杀他们灭口?

结局都是一样的,吕布从此就成了比董卓和袁术更加罪孽深重,恶贯满盈的大奸大恶,人人都会视他为叛逆,人人得而诛之!

他的路已经要走绝了啊,如果交出天子,连最后一条路也彻底堵死了啊!

刘备绝不会容忍这样一个吕布的!

更何况……更何况,吕姁心里一直有一个隐约的猜测。

父亲沉默了许久,摇了摇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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