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吕姁的心忽然又欣慰,又痛苦。

……他看到她的示意了吗?

……还是说,他本就觉得天子重过她的?

“除了天子,我什么都答应你,”吕布沉声道,“你把阿姁还来。”

魏续冷笑了起来,“除了天子,你还有什么能给我的?我阿姊的命吗?!”

“我对不住你阿姊,”他咬着牙说道,“你要如何?!”

魏续看着面前这个男人,感觉愤怒极了。

那身金甲上满是血污,却并不显得肮脏,也不显得落魄。

他站在林中,眼睛里蕴藏着怒意看着他时,好像林间的光都聚在了他身上一样。

不,不是因为光,是因为吕布的气势。

名满天下的温侯吕布,哪怕是在同向自己讨要公道的亡妻的弟弟对峙时,也是这样坦荡豪迈,无不可对人言的气势。

可是他怎么能用这样的气势同自己讲话呢?!

他怎么能用这样的态度对阿姊在天之灵讲话呢?!

他刚刚在陈宫面前……他刚刚……

魏续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,嘴里也泛出了血沫:“你跪下。”

他似乎觉得自己刚刚那一声还不够响亮,因而环视了周遭瞠目结舌的兵卒一圈,几乎是咆哮一般地嚷了出来!

“吕布!你跪下!你跪下!”

他这样咆哮的时候,臂膀一用力,竟然将吕姁提了起来!

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立刻痛苦得蹬起了两条腿!用尽全力挣扎起来!

“阿姁——!”

“跪下!”

那个金甲将军双膝落地,重重地跪下了。

“我对不住你阿姊!但阿姁何辜?!”吕布的眼睛红了起来,“你又何必以她为质?!”

“吕布,你莫对我说,”魏续狰狞地笑了起来,“你对我阿姊说!你对我阿姊说!你说!你负了她!你将她丢在长安城!丢给了西凉乱兵!你甚至连一条活路都不曾留给她!!!”

林间似乎什么东西都消失了。

包括周遭那些围观的军官与兵卒,那些树木,那些鸟儿,那缕阳光。

他们似乎在黑云密布的荒原上,似乎方圆数百里,数千里,都没有人烟,没有鸟兽。

只有魏续的声音在荒原上回荡,如沉雷滚滚,往返不歇。

只有女儿的两脚已经离了地,像一只纸鸢一样,渐渐地要向上升去,升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去。

“你说!”“你说!”“你说!”

“叩首!”“叩首!”“叩首!”

“我杀了她!”

“我杀了她!”

吕布用力地磕了一个头。

“是我的错。”

他这样一边说,一边磕头。

“我将她丢在长安城,我将她丢给了西凉乱兵,我离城前派人带走了阿姁,我亲自去寻了王允,唯独不曾考虑她的死活。”

他的额头上先是沾染了泥土,而后渐渐有了血痕。

于是那个威武而又豪气的温侯似乎变得佝偻了,虚弱了,甚至到了魏续身边的亲兵可以大着胆子上前踹他一脚的地步!

他被一脚踹翻,又重新爬起来,依旧跪在那里。

那名亲兵哈哈大笑起来。

魏续看了自己的亲兵一眼,后知后觉地也开始哈哈大笑起来!

有人又上前一脚,那只脚多停留了一会儿,踩在吕布的身上,他依旧不曾吭声,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魏续。

笑声稀稀落落,并不算多。

因为更多的兵卒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。

吕姁也在注视着这一幕。

魏续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放松了臂膀,尽管那柄短剑还架在她的胸前,但她又可以呼吸了。

魏续这条路是走不通的。

父亲不会将天子交给他,他得不到天子,也无法劫持身怀六甲的她一路撤回到夏侯惇的兖州军营那里去。

甚至连陷阵营的兵卒也不会听他调动,因而哪怕他带着她去见夏侯惇,多半也会被夏侯惇当做毫无价值的叛将除掉。

而且吕姁总觉得,魏续不会当真对她下手。

他的刀有些颤,激动时臂膀会用力,但很快又会放下她,担心她喘不过气。

她因此几乎觉得这一劫是能安然度过的。

但现在吕姁意识到,她大错特错了。

吕布被踢了第三脚,倒在地上时,眼睛里进了些尘土。

地面已经越来越热了,灰尘与热气一起从荒草间蒸腾起来,迷了他的眼。

就在他的眼睛流出眼泪,想要冲洗掉尘灰时,对面忽然响起了一片惊呼声!

有女人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!

当吕布抬起头时,魏续已经松开了手。

他不仅松开了手,甚至是惊怵地,恐惧地在向后退!

“阿姁!”魏续的嗓子变了一个调,“阿姁!”

那个穿着罗裙的女郎胸口上插着一把短刃,她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,却似乎还要继续用力往里推。

她今日是穿了一条粉色罗裙出门的,因而胸口处一股一股往外涌的鲜血便格外显眼。

“我为人子,不能亲见父亲受辱……”

“他哪里是你父!”魏续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,“他怎么配当你的父亲!”

他的话并没有说完。

甚至不待吕布下令,陷阵营的士兵便一拥而上了!

时间变得混乱起来。

画面、声音、气味,都变得混乱起来,它们扭曲着,折叠着,在阳光下变成了一个漩涡,将吕布卷了进去。

他挣扎着想爬出来,他身上根本没有什么伤,但他仍然只能手脚并用地爬过去,爬到他的女儿身边。

那怎么会是他女儿?

他哪里配有一个女儿呢?

她歪着头,嘴角噙着笑,很想同他说一句话似的那样望着他。

她就那样望着她的父亲,一动也不动,直到他抱她在怀里,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