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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可是大夫,”桑老爷子擎着烟斗,微微扬首,双眼看着前方虚空,目光仿佛能看破那笼罩一切的暗夜:“你能治病救人,起死回生,这就是对的事。你并非仵作,却能看穿我所忽略的细节,曹家的案子才能告破,曹方回冤屈得雪,这就是对的事。”

杨仪听得明白,可这仍没法解开她的心结。

院外似乎有脚步声,近了又离开。

桑冉把烟袋递向杨仪:“要不要抽一口。”

杨仪惊讶,桑冉却只是玩笑。

然后他问了个让杨仪猝不及防的问答:“你觉着薛十七郎如何。”

“旅帅?”杨仪诧异,不晓得他为何问这个。

桑冉点头:“你可知道他的出现对郦阳县意味着什么?”

杨仪不知。

“他最初来到郦阳县的第一个月,郦阳县死了足足二十九个人,其中他亲手所杀的有十二人。”

杨仪突然觉着石鼓凳有些太冷,让她有点坐不住。

“别急,”桑冉慢慢地:“你知道那是些什么人?马帮的,山贼,市井恶霸无赖,几乎每个人手上都攥着无辜人命。”

杨仪睁大双眼。

“那个月我可忙坏了,差不多每天都有尸首送过来,我心里又惊讶,又高兴。”

“高兴?”

“在薛十七郎来之前,光是年下灯会那次,因山贼抢掠,县内便死了过百人。”

杨仪有点明白他要说什么了。

“而在薛十七郎来后三个月,郦阳县在这二十年内头一次,没有人再横死街头。”桑冉继续:“死一个强贼,就等于活了好几个百姓,我不想说,但薛十七郎确实是少年英雄。”

杨仪附和:“是啊,有的人确实天生不凡。”

桑冉挑眉:“你说什么,天生?”

杨仪抬头。

桑冉的烟叶抽完了,他晃了晃烟袋:“当然没有人比得上十七郎,不过……我想说的是你。”

“我?我……有什么可说的。”

“你,一个无名之人,手不能提肩不能扛,天生体弱离不开药,你偏偏却医好了他的眼睛。”

“那个……”

没等杨仪开口,桑冉站起来,他抬头看看天空,隐约能看到几颗暗淡的星芒。

——“月轮光芒皎洁,世人便都觉着月大于星,可到底如何谁又知道?”

他意义莫名笑了声,负手往外走。

“老爷子!”杨仪站起来,她觉着意犹未尽,可不知要说什么。

桑冉止步回头,看了杨仪半晌,终于缓缓道:“孩子,你比自个儿想象中要强大的多,也重要的多。”

一声凄厉惨叫,惊得夜枭惶恐。

监牢里这种声音本司空见惯,但今夜有点儿不同。

隋子云的靴尖碾在地上,脚下踩着的是曹沢的手指,曹大爷疼得冷汗直冒,话不成句。

朱大夫人心疼丈夫,又哭又骂:“就算是巡检司也不能这样目无王法,你们这是要动用私刑么?”

隋子云手下的一名差官揪住她扔了回去:“老实点,你以为这是哪里?叫你好吃好住的地方?进了这里不剥层皮就能出去你是在做梦!”

隋子云示意他将朱大夫人松开。

大夫人挣扎着到了曹沢旁边,哭叫老爷。

隋子云垂头望着:“啧,到底是夫妻情深,去黄泉路也有人作伴。真是羡煞他人。”

曹沢捧着青紫的手指:“你、你说什么?”他悲愤,为何受伤的总是他。

旁边曹二缩在墙根,脸色铁青一言不发。

刚才隋子云出现的时候,这三位就知道事情不太妙,只盼虚惊一场。

曹大爷因知道隋子云素来脾气好,还想巧言转圜,不料今日的隋子云,可非昔日的隋嬷嬷。

“方才几位在这里的精彩会话,都已经给主簿记录在案。”隋子云也不跟他们兜圈子,“现在你们三个在我眼里就是死人,听清楚了?”

囚室内一片死寂。

过了会儿,曹大爷撕心裂肺地叫起来:“隋队正,这跟我无关,你也听见了的,不是我杀的曹方回!我、我是被他们骗了!”

大太太瞪着他,可却知道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了。

曹巾在旁边只是发抖。

隋子云回头扫了二爷一眼,目光又落在朱夫人脸上。

朱夫人缩了缩脖子。

最后隋子云看向曹大爷:“戚峰那句话说的对,你是曹府之主,曹府成了藏污纳垢之地,难道你能清白?”

“我真是清白的!”曹大爷垂死挣扎,语无伦次:“都是他们把我架在火上烤。”

隋子云嘿嘿一笑,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。

三个人不约而同皮肉一紧。

隋子云不紧不慢,问道:“是谁划破曹方回的脸。”

三人的脸色如同鬼魅。

隋子云点头:“看样子都有份。那好,更加不冤了。”

朱夫人挺了挺脖子:“刚刚……我们是说玩笑话,当不了真!曹方回如今不知逃到哪里去了,你们就把那尸首说是他,笑话,我们二房的爷们怎么会是个女人?!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!”

隋子云听着她尖酸的语气,嗤地笑了,然后他看向曹沢:“曹大爷,我知道你确实是被他们架上火的,我有心周全,不知你想不想活命。”

曹沢不顾屁/股疼慌忙爬起:“当然想!隋队正,你看在我昔日也对巡检司多有照料的份上……”

隋子云把匕首递过去,却把他吓了一跳:“干什么?”

“我很讨厌你这位歹毒的夫人,可我不愿对女人动手。”隋子云淡淡地:“既然是你的妻室,就请曹大爷处置吧。”

朱夫人先是发呆,继而尖叫:“什么?隋子云你胡说什么!”她又看向曹沢:“老爷,别听他的!他是吓唬咱们而已。”

隋子云理也不理,一招手,身后的官差扑上来把曹沢架住,隋子云将匕首抵在他脸颊上笑道:“要不,我乐得从你开刀。”

隋子云的心腹已经退到了监牢之外。

而牢房中,早已经一片狼藉。

曹沢半跪地上,手握着血淋淋的匕首,他的眼睛血红,呼呼喘气。

在他脚下,是被刺得鲜血淋漓的朱夫人,她的身上脸上乃至双手,到处都是刺伤,整个人像是个被戳破的血袋子,最初还厉声尖叫,此刻连申吟声都低微了。

曹二爷把身子扒在栏杆上,像是怕溅到血,就像是要把自己压扁了从这监牢里逃出去。

只有隋子云好整以暇看着这一幕,表达赞赏:“曹大爷能大义灭亲,干得不错。”

然后他转向曹二爷:“现在轮到你了。”

曹巾是挺恨曹方回的。

这其中的原因却不为人知。

曹方回虽是投奔大房,但她机敏干练,长袖善舞,很快,提起曹家二爷,大家几乎都想到的是曹方回,而不是什么大房的曹巾。

不过这还未引得曹巾恨她至死。

让曹巾真正把曹方回当成眼中钉的,却是曹二爷新娶的那妇人。

原来曹巾的妻子没过门前,一门心思要嫁的是曹方回。

毕竟曹方回的容貌人品都比曹巾好太多,加上知根知底的人都清楚,曹方回才是有钱有才干的那个。

不料曹方回并没答应这门亲事,对于女方而言,这自然是看不上了。

二奶奶由此恨上了曹方回。可是自打进了门后,朝夕相处,二奶奶的心不由又活络了,隔三岔五借故去跟曹方回示好,美其名曰“亲戚”之间。

曹巾察觉,心中恼怒加倍。

有一次借着酒后,他趁着曹方回落单,将她拦住意图羞辱。

可就是这么一来,他阴差阳错,竟发现她是女子。

从那之后,便是曹方回的地狱。

断断续续地,曹巾把自己所作所为一一坦白:“她、她也反抗过,我……便拿曹墨要挟……”

他什么都招认了,只想让发疯的隋子云饶了自己。

但这怎么可能。

如今的隋子云要的不是真相,而是真相之外的东西。

他把地上那把带血的匕首捡了起来。

曹二爷发出瘆人的厉叫:“不……”

监牢外隋子云的两个心腹对视了眼,暗暗惊心。

以前行刑,多是戚峰监督,隋子云从不亲自干这些事。

他甚至监牢都少来。

可今夜他们一向好脾气的隋队正,居然亲手操刀。

可见这三人的十恶不赦。

牢房中,隋子云望着面前这张令人生厌的脸,他看的很仔细,因为他不想错过这脸上出现的每一丝的痛楚神情。

手中的匕首用最慢的速度向下滑,皮肤上的伤痕像是鲜红的蚯蚓随之出现。

不出意外曹二大声惨叫起来,脸容开始狰狞,但就算他的声音已经高到沙哑,那种痛非但没有减轻分毫,反而越发刻骨入髓。

隋子云想要他叫的更大声,似乎曹二承受的痛苦越多,曹方回曾经受过的折辱就会因而稍微的抵消些许……

可隋子云又知道,那永远都无法抵消。

如今折磨曹二,只不过是为了让他自己被痛苦蚕食的心稍微能缓和些而已。

“别急,”隋子云的声音很轻,在曹二听来却像是恶鬼索命:“这才是刚开始,你瞧。”

他指了指旁边手下才送进来的东西。

曹二看见一些草绿色的东西堆在那里,他有点糊涂不知那是何物。

可恍惚中他仿佛还听见了几声猫叫,好似不止一只。

监牢里该是没有猫儿的,许是幻觉,一定是疼疯了的幻觉。

“这么快就不认得了,”隋子云叹了声:“那天晚上,你跟朱氏做过的事,就这么容易忘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