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隋子云笑看她:“你何必‘队正’‘旅帅’的,你可以叫我子云,也可以跟他们一样叫我嬷嬷。”

杨仪苦笑:“岂敢。”

隋子云却敛了笑:“我只是不想你这般见外,比如,我也不太愿意总叫你‘杨先生’,认得这么久了,竟不知你的字是?”

杨仪是女子,哪里有什么字,不过先前捏造“杨易”名字的时候,她却早就想过:“从之。”

“从之?”隋子云诧异:“名‘易’,字‘从之’,哈哈,你果然是个妙人,随波逐流而‘从’之,自然容‘易’?”

杨仪不禁也笑了。

隋子云道:“那以后,我便以‘从之’唤你,如何?而你也不要再什么旅帅队正的。大家彼此相处还简单些。”

他虽带笑,眼神却极认真。

杨仪忖度,终于道:“那、那我以后……”她想着,自己当然不可以叫他“嬷嬷”,那甚是冒犯,叫他“子云”,又像是高攀了。

隋子云果真善解人意:“我比你年长几岁,若你不嫌弃,或许可以叫我一声……”

杨仪拱手:“子云哥哥。”

隋子云一路送杨仪到下榻处。

屠竹正在洗衣裳,见她回来,忙先去给她倒水。

杨仪过意不去:“我自己来。”

屠竹道:“路上吩咐的叫熬的那药,已经差不多了,待会儿我洗完了旅帅的衣裳,便端来给杨先生喝。”

“多谢。”杨仪答应着,往外看了眼:“旅帅何时换了衣裳?”

“还不是……”屠竹正要说,突然想到了什么,便改口:“这两天总是打打杀杀,少不得沾沾染染的,偏我忘了给旅帅带换洗衣物,实在委屈了旅帅。就先洗出这两件来,天气好晒干了穿着也舒服。”

杨仪很惊讶于他的贴心,低头一想,问:“我这两天……有没有做了什么错事,比如……冒犯了你们旅帅之类的。”

屠竹愣神:“冒犯?杨先生指的是怎么样的冒犯?”

杨仪自己知道就好了,她苦笑:“我也说不清,也许是我犯了你们旅帅的什么忌讳,又或者不经意间说错了话?你是个精细人,有没有发觉?”

杨仪只记得昨夜在中弥寨的时候,两人还十分融洽,算不上“相谈甚欢”,可也称得上“和平共处”。

在杨仪问及韩青之事的时候,他还笑说明日再告诉,免得她做噩梦,如此也堪称体贴了。

为何一夜之间判若两人?见了她如见了剧毒之物,简直要退避三舍。

她想当局者迷旁观者清,何况屠竹跟随薛放良久,自然贴心,所以来问他。

不料屠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:“没有啊,再说,旅帅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,杨先生为何突然觉着自己冒犯了他,该不会是您自个儿多心了吧?”

杨仪听见“多心”二字,思忖半天,把手中水杯放下:“旅帅如今何在?”

薛放掬了一捧水往脸上浇落,冰凉的江水在脸皮上撞了撞,哗啦啦洒下。

正觉清爽,就听见身后斧头道:“杨先生!”

薛放猛地睁开眼睛,江水入了眼中,煞的眼睛生疼。

他正直起身子,就看到杨仪淡色的袍摆在身前晃过:“旅帅。”她叫,声音柔和的不像话。

薛放的头皮发紧,赶紧借着要毛巾擦脸的功夫转身。

敷衍地说道:“哦,杨先生……你怎么来了,可是有事?”

杨仪打量着他的脸,他却把斧头递过来的巾子捂着大半张脸,乱擦一气。

“我思来想去,还是想亲自来回禀旅帅,方才狄将军叫我去诊脉……”她斟酌着,这其实是她找的一个借口,不过是想借着这个,来看看到底是不是自己的“多心”。

“我见嬷嬷跟你在一起,有什么你跟他说就行。”薛放把帕子随手扔给斧头:“不用特意跑来。”

杨仪的心开始发冷。

大概是见她没出声,薛放仓促地瞥了她一眼:“还有事儿?”

从她进门,他竟是没正眼看过她一次。

杨仪知道这不是自己多心,而是他“成心”。

她本来该转身走开的。但……

脚步才一挪,杨仪垂眸:“旅帅,我……人微言轻,但,有些话还是想说明白,我毕竟跟旅帅相处不多久,倘若我有什么言差语错,或者行事不当的地方,并非故意得罪,还请旅帅莫要……误会。”

薛放沉默,顷刻后他淡笑道:“误会?什么误会,我跟你之间、哪儿有误会……没什么大不了,你去吧。”

他的态度算不上冷若冰霜,但那拒人千里的气息已经叫杨仪窒息了。

“既然这样,那大概我是不该来这趟,”杨仪的心往下沉,但她的声音却平静的异常,她后退了一步:“打扰了。”

并没有再看薛放一眼,杨仪转过身,前所未有的,她大步往外走去,因走的快,带着袍摆向后飘出老远。

“杨先生,杨……”斧头追了两步,见她因走的快,身子猛地趔趄了一下,他大叫:“您小心点!摔着不是好玩的!”

薛放听见“摔着”,猛然回头,可到底没有挪步。

斧头却跑回来:“十七爷,您怎么了?干吗那么对杨先生?”

薛放睁大双眼:“什么?我怎么对他了?我又没打他,也没骂他。”

斧头跺脚道:“我可不是傻的,您刚才的那样儿,阴阳怪气儿,是对你讨厌的人才会的。我看得出来,杨先生当然也看得出来,你没见他走的那么快,还差点摔跤!”

“你、你……”薛放无言以对,索性撕破伪装:“我就是不喜欢他,讨厌他,行不行?”

斧头的眼睛也睁得溜圆:“为什么?昨儿还不是当宝贝一样的吗?恨不得给人家去擦鞋,这会儿又怎么讨厌起来了?”

“谁给他擦鞋!”薛放怒喝了声:“再敢乱说小心我揍你。”

斧头鼓着腮帮子:“真有意思,爱的不行的是你,讨厌的也是你,我倒是替杨先生叫屈,方才他那样,差点要哭出来……人家病恹恹的身子,跟着你跑来跑去,这会儿又在三寨里救了那么多人,没夸赞赏赐就罢了,反而给人家冷脸子瞧,这可真是……连我斧头都看不过去了。”

薛放双手叉腰:“你是不是反了天?跟我这儿叫什么!”

不料斧头并不退让:“他要真的杀人放火或者害了您,我当然不叫。可您这么委屈个好人,我当然替他叫不平。”

薛十七郎被挤兑的无法:“谁说他没害我,他就害我了。”

“他哪害你了,怎么害的?”斧头瞪大眼睛:“我怎么就没瞧见?再说杨先生那性子,您一根手指头就会把他戳死,他能害您?”

薛放听不得这个“戳”字:“你懂什么!”

“我不懂,您是爷,您教我啊。”斧头的牙口不知在哪里磨的,极其锋利。

薛放忍了这大半天,实在憋不住了:“他当然没那个狗胆,可是我就梦见他……”

斧头发呆。

十七郎期期艾艾地:“他、他捅了我,”话刚出口觉着不对,赶紧改了:“不不,是扎……总之,总之他想害我,他想拿刀子杀了我。”

斧头的嘴巴张的能吞下一口井:“您说……梦见?”

薛放道:“不行吗?”

斧头匪夷所思:“您是梦见杨先生拿刀子捅您?”

他纠正:“是砍,砍!”

斧头不懂他为何要抠字眼,深吸了一口气:“我的爷,原来您梦见杨先生想杀你。”

“怎么?梦也是会很灵验的。”薛放咕哝。

他倒是没觉着他的梦会灵验,只是无端做那种梦,叫他心里膈应。

十七郎揉了揉眉角,水润在鬓边,还是有点难受。

斧头啧啧:“明明比世人都明白的性子,怎么这上头儿就糊涂了?自古老人的说法,梦都是反的,您越是梦见杨先生害你,他就越是对你好,会救你,这不正合了他那一手好医术?怎么您竟转不过这个弯儿来非说人家害你?”

“反……反的?”薛放听见了很关键的一个字。

似乎能起死回生的字。

斧头跺脚:“自然是反的!怎么这么不开窍?”

杨仪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房中的。

屠竹已经洗好了衣裳,赶忙趁着有太阳晾晒起来,瞥见她回来便道:“您回来的正好,我才把那汤药倒了出来,搁在里头桌上,先生趁热喝了吧。”

杨仪来到里屋,慢慢地坐下。

喘了一会儿,她闻到了桌子上的药味。

瞅了会儿,眼前那药碗从模糊到清晰又模糊起来,最终还是端了,一口气喝了个精光。

药自然是极苦的,但这又苦又暖的感觉,把她心里那股凉气总算压了下去。

杨仪重新站起身来,去收拾自己的包袱。

屠竹弄好了衣裳,进来看她喝了药没有,却见她正在系那包袱。

他道:“要启程回郦阳了?我来收拾就好。”

“不必,”杨仪动作一停,她看向屠竹:“不是你们启程,是我自己要走。”

屠竹愕然:“您自己?为什么?”

看她不答,屠竹有点着急:“旅帅那边……”

“旅帅知道,”杨仪轻声说了句,又补充:“是旅帅的意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