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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还是干净的。

至少这一世,阿缨,我是干干净净的。

他无视脸色惨白的傅妆雪,侧身向屋内走,眼下唯一关心之事,只是昨日在乌衣巷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
踏进屋门后,李景焕心跳停了半拍。

他毫无防备地看见一片花白颜色。

昏暗仄室中,那个躺在硬木床板上的年轻男子,长发如雪。

傅则安一夜白头。

“则安……你,怎会如此?”李景焕瞳孔颤动。

傅则安身上只着单衣,胸前被几片木板固定着,双眸木沉,呼吸绵惙。听见太子的声音,他眼睫缓慢地眨了一下,没有表情,嘶哑地向外唤道:“傅妆雪。”

院子里的傅妆雪如梦初醒地进屋,看见兄长的脸色,忽地醒觉方才在

院里的那些话,阿兄必然都听到了。

她顿时羞愧难堪,目光触及兄长的白发,又悲从中来,哀哀道:“阿兄,我,我给你熬了药,趁热喝……”

“当初两条路,你选了挨家挨户上门去解释原委。”傅则安睁眼望着棚顶,视太子如无物,每说一个字,胸肋间便有磨挫之痛,所以他说得很慢,“为兄也陪着你去了。路是你自己选的,自今以后,你不再是世家千金,婚事上必也艰难,前途出路,都随你自己去走,该做的我做过了,余下的顾不上你了。”

傅妆雪听他在太子面前揭她的短处,水睫愕然地颤动。

她至今想起上门去向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承认自己是私生女,那些人鄙夷不屑的眼神时,依旧难堪至极。

她已经恨不能拿根绳子吊死了,为什么兄长还要在太子殿下面前故意折辱她?

傅妆雪失声哭道:“阿兄是在怨恨我吗?”

李景焕神色陌生地看着床上宛如活死人的傅则安。

满头白发的傅则安语气淡薄,“哭什么。当然怨不得你,我在两条路之间,也同样选了甘愿做狗的那条,都已做了狗,还要什么做人的礼义廉耻。所以,你我才不愧是亲兄妹。”

傅妆雪再也忍受不住,捂面跑出屋去。

李景焕听他一口一个狗,只觉莫名地不舒服,上前轻轻扶住他的肩头道:

“则安,你莫如此自暴自弃,孤近日、因些私事忽略了你,是孤之过。你有满腹才学,还有来日,孤还会起用你的。昨日你可去了阿缨府上?到底发生何事,你的头发怎会如此,是不是卫觎那厮对你做了什么,你悉数告孤。”

傅则安深吸一口气,咳了两声,感受肺腑摩擦的阵痛。昨日他被抬着回来,寺里的僧医说他即使胸骨全部结好,将来也很可能落下咳疾,一遇阴天下雨,便会痛痒难当。

可那些都不重要了,他这一日一夜,脑中回荡的只有当日在傅府对簪缨说的那些话。

——“你莫以为储妃之位难得,便所有人都想抢你的……南方有鸟,其名为鹓雏,非梧桐不止,非醴泉不饮。一日,有只老鸱拾得一只腐鼠,正逢鹓雏从它头上飞过,老鸱生怕鹓雏抢走自己的食物,便发出‘吓’声怒斥。尔,欲为此鸱乎?”

他将簪缨比作老鸱。

可簪缨甚至没读过完整的庄子,他在她小时候送给她的竹刻书简,全被庾皇后没收毁掉了。

他们说,那时她很伤心,又哭不出来 ,他却压根不知道这是何时的事。因为他每次进宫,那个乖巧的堂妹都会对他笑靥相迎。

他才知道,那些笑,是她用心里的泪堆起来的。

他才知道,簪缨从小到大,根本无一日舒展。

那些恶心事,他一个成人听了都浑身发寒,她一个柔弱的孩童又是如何承受过来的?

傅则安抠搂手指紧紧揪住身下的床单,姓庾的不是个人,难道他就是人吗?!

现在,傅则安转目看向姓庾的儿子,昨日大长秋死到临头还要用性命作保,说太子对皇后做下的事一无所知。

可李景焕既然朝夕与簪缨相处,他又不是傻子,是真的看不见还是不愿看见,是庾氏瞒得太好还是他根本不曾用心?

傅则安用尽全力仰起半个身,拼着骨头再次断裂拔下头上的簪子,划破自己衣摆,声音嘶哑:“仆与太子,今日义绝。”

“你这是做什么!”

李景焕神色终于冷了,看着他挣扎喘息的样子,又于心不忍地伸手,“则安,有话好好说就是,到底发生何事?”

傅则安嘶声反问,“你何不去问问你的好母后,当年对簪缨做过何事?”

卫觎说得对,此事传扬出去,对簪缨来说是第二次伤害,他无证据,不

会胡乱透露的。

尤其太子自退婚以后心性不明,簪缨又明显不再想入宫,他怕太子伤害她。

对!他必须养好伤,必须站起来,去保护他的小妹妹。

哪怕不认他也没关系,唾弃他也没关系,左右他也不是人了,他不是了……

傅则安伤处崩裂,倒回床板大口大口喘息,眼角滑出一滴泪,没入雪白的鬓发中。

李景焕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形容,他从小到大的好友,与他割袍断义,而今日已是第二次有人让他去问母后,她当年做过什么?

李景焕心绪茫茫地向下坠,母后到底做过什么?

显阳宫。

经过御医一日一夜地施汁,惊吓过度而晕厥的庾氏终于悠悠转醒。

才醒,她倏尔回忆起昨夜铺展在眼前的惨景,未等开口,又吐两回。

举目四望,她身边的贴身心腹只剩了关雎一个,待她从关雎口中听闻这一昼夜外面发生了什么变动,庾氏憔悴的脸上忽然浮起一片不正常的潮红,抓紧女官的手臂问:

“你说太子自己去找大司马算账了……不、不,快叫他回来!”

大司马都敢公然调兵反叛,万一一个不忿把太子也跺成肉泥……

“呕!”

庾灵鸿第三次大吐起来,到最后吐无可吐,瓷盂里已全是黄色的胆汁。跟着,她全身冷汗淋漓地发起抖来,因为庾氏忽然想到,大司马捉去她的心腹整整一日,是为了拷问什么。

当年调教傅簪缨之事,她千辛万苦瞒着所有人,尤其是焕儿,她不敢告诉他分毫。

如果卫觎从佘信几个嘴里撬出了东西……如果他告诉焕儿……如果他公诸于众……

等待她的,只会是夫妻失和,母子反目,身败名裂。

“不,快把太子找回来!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