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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星烺走近施礼,低声说道:“母妃也知,孩儿这个太子只是空壳,六部的事都避着我,是太傅私下告诉孩儿说,丞相欲以父皇之名,拟调荆州军部北上,驻扎在禹州之北,北府军之背,名为助力,实则……”

他未深说,可连梁贵妃这个不问政事的深宫女子听了,都立即想明白——这分明是要对大司马的部曲两面夹击。

梁贵妃不由容色惨淡。

“仗还没打赢,便想着节制了吗。”

神州陆沉百年,汉人屈居于江左一隅已有数代。

而今好不容易才迎来光复之望。

卫觎这样的天降英才,多少年才能出一个,洛阳尚未落入晋室囊中,建康世家,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裁剪权臣的羽翼了……

“你父皇如何了?”

李星烺蹙起眉,“孩儿才侍疾回来,父皇的身体仍旧无起色,现已无法自己坐起身。平嫔……她摁着六弟在那儿一味哭哭啼啼,孩儿怕有碍父皇心情,劝说了一句,平嫔可好,有十句等着孩儿。”

他没敢和母亲说的是,父皇神智失迷,口中翻来覆去喃着“阿卫”。

“平嫔那里有我。”梁贵妃沉声道了一句,“烺儿,你对当今局势,如何作想?”

李星烺顿了一瞬,素来文弱的脸上露出一丝坚毅,“母亲,儿臣以为,将相之争是一时之私,胡汉之战却是民族大义。事有轻重缓急,岂可因私欲,令南北百姓复溺于兵祸。朝中都言大司马逞威震主,心存不轨,可此时深入敌场拿命来搏的,也是他!”

说到这里,他又不由苦笑,“可恨孩儿无能,文不成武不就,在两省没有一言之权。眼下皇伯父在京,世家风起云涌,我这个废物太子,何如一个实权藩王?徽郡王李

容芝更比我强,若由他来当这个太子……”

“烺儿。”

梁贵妃变色打断他,慈柔的脸上露出一丝恐惧,“你父皇还在世,你在想什么——”

李星烺红着眼低下头,“孩儿只是觉得,我生于宗室,腆居东宫,却于社稷无益,眼睁睁看着世家手握权柄,凌驾威仪……”

他冰冷的脸,被一只柔软的手掌抚住。

梁贵妃眼睛也有些发红,却柔声道:“若要怪,也是怪母亲将你们生在帝王家,生在这个,不像帝王的帝王家。

“不过你要记住了,吾儿很好,真的很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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乌衣巷,琅琊王氏宅。

宽敞雅致的庭院中,王丞相宽衣博带而立,悠闲欣赏着檀家送来的奇石。

一名襟领开敞,仪容不羁的青年郎君快步穿过长庭,见到父亲便问:“阿父,为何要写信给谢刺史,令荆州部曲插入大司马部曲项背,伺机而动?”

“小郎,岂可与大人无礼?”

一旁的管家王伯见五郎一副针锋相对的神容,赶忙提醒。

王逍摆了摆手,他一向溺爱幼子,对王璨之的性情早就习以为常,悠然侧目:“吾儿以为,不应如此?”

王璨之看着父亲胸有成竹的模样,心中不知作何滋味。

他想起他与卫观白少年相识,想起这一年前线频频传来的捷报,声音微哽:“阿父,洛阳在望啊!”

从兖州传回的军报,报携不报伤亡,因为知道报了也没用,朝廷从很早以前便不再管他们的死活了。

不,毋庸说,兖州军中阵亡多少人朝廷不理,但大司马若敢越雷池,朝廷必将采取动作。

“璨之啊,你还是太年轻了。”王逍轻喟一声,“你不妨想想看,京口,徐州,青州,兖州,再加上谢韬那个糊涂儿子引狼入室的半个豫州,长江以北,哪里还有旁人的落足之地?”

王璨之着急辩解:“可他也未必、未必……”

王逍摇头,用“你还是没明白”的眼神看了幼子一眼,“我王家,历来辅佐过多少任君主,有姓李的,也有不姓李的,便是如今北朝,琅琊王氏分支的家主,辅佐的还是匈奴种儿。只要家族荣光不绝,这些又有什么关系。

“他卫觎,倘若真有本事,北方共主也好,天下共主也罢,只要世家还是世家,我王逍愿意打开江防,双手向他奉上传国玉玺。”

王璨之错愕之极,睁大双目道:“父亲你、你说什么?”

王逍笑了一声,继而,双目猛地沉鸷。

“可那卫觎小儿,偏是个十五岁时便力图抹杀世家的绝世反骨混账。他的家姊,亡于世家倾轧,他连自己的家族都舍得倾毁一空,多年来和兵革泥腿混迹往来,一旦回来,又岂会保有世家门阀?

“璨之,你喜欢清谈玄学,喜欢挥麈尾扇、饮五石散、痛读离骚,喜欢飘仙大袖衣不染尘,喜欢奴仆成群供你驱使。卫觎要毁去的,恰恰就是这些。

“他要篡百年南晋江山何足惧,可他心中真正想毁的,是二百年风流!”

若这些雅致风流在后世皆不存在了,若高门望族将来皆不存在了……

他如何能舍,又如何能忍。

所以,他王逍岂能容他步步登天。

王氏和谢氏平时明里暗里的争斗归争斗,但做为齐名并称的南朝两大世家,王逍相信谢韬必能明白他心中的顾虑。

世家臣权面对君权,是一强俱强,一弱俱弱。

再说之前卫觎取西平、鄢陵,荆州在后方也没少出力策应。眼看卫觎就要攻下洛阳,一人独占洛阳皇宫的宝库,你谢刺史能半点想法皆无?

若真等到卫觎羽翼丰满,回过头来,谢氏父子俩老子占据

的襄樊,和儿子驻守的寿春,便是首当其冲的两个兵家必争之地。

素有“风流刺史”美誉的谢明公,何去何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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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书省。

自从中书令换了人,殿外的一块四方阶台上便多了一只棋子席褥,一头漆发如墨的老头子做完了事,便来这里晒太阳。

另一位须发雪白的老人从后面走来,随着席上老人的目光远眺,“何物可观?”

卫崔嵬未回头,抚臂低吟:“长安何如日远?曰:举目见日,不见长安。”

顾沅一时默然。

这两位看似寻常的老者,便是如今在庙堂上,与华宗世家相对的清流儒士之首了。

卫崔嵬望北又道:“觎儿六七岁读汉书,就立志长大要做个将军,破虏复国。当时人皆笑他人小口气大,我却怕他真的做到。今日他真的有可能要做到了,我又怕世人,”

不容他。

顾沅道:“无论如何,我定保住你这老伙计的命。”

“觎儿的命呢,你保不保?”

顾沅又沉默良久,方道:“他若打完仗回京复命,继续做大晋的大司马,我会尽最大能力弹压下朝野对他的恶意,与他一道匡正社稷。”

倘若卫觎敢占据北方称霸——

他纵使知道那孩子一生活得艰难,也必得阻上一阻了。

只因顾沅这一世只为晋臣。

他只知尽忠黎元,不会徇私枉法。

胡人固然当灭,但如果刚打完北方再转头内斗,天下必然又会陷入新一轮的大乱。

这不是顾沅期望看到的结果。

卫崔嵬听了也没什么意外,笑了笑,看着落在掌心的柳絮。

“那两个孩子,受过的恶意又何曾少了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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豫州,寿春。

谢止自来豫州后,处理的政事一向与父亲共享,而襄樊那边的事,阿父偶尔也会致书来与他闲谈一二。

这日谢止便收到了荆州的来信,只见父亲在信中写道,春日渐暖,他与门客著木屐,持筇杖,日登岘山,品佳酿,赏桃花,观风景美不胜收。

信末带了一笔闲话,说京中谕令荆州军部开拔洛阳,卡住兖州军退路,以备不虞。

家书到此戛然而止,谢止却惊出一身冷汗。

他马上铺纸,濡墨,写了封信回致父亲,劝说父亲切勿在此綮节上与卫觎为敌,坏了收复洛阳的百年大计。

谢止对卫觎和簪缨这两年的行事不置可否,但至少,胡人被打得节节败退是真,河南一带收复了不少旧日汉室城郭也是真。

而他治下的豫州,根据当年簪缨给出的几条策略基础,也渐渐步上正轨。

今时郡中百姓的安定丰足,与他刚来时的一团乌烟瘴气已不可同日而语。

他只认他看得到的事实。

若他谢家男儿也有机会提枪上马,只可同仇敌忾,岂能在背后插同袍一刀?

这封信到得襄樊已是三月中旬了。

彼时荆州刺史谢韬,正携门客僚属在岘山的檀溪旁听笛对弈,家人送来信时,谢韬正陷入一处长考。

他接了信,目光淡淡扫过,随即笑了一声,收回袖中。

门客见刺史神色优容,似有骄豪之色,相问何事。

谢刺史随意地摆下了手:“小儿辈瞎操心,下棋,下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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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军师,谢韬部曲过禹州后,就地安营驻扎,再无前进助阵之意。”

坐落在洛阳北郊五里处的中军大帐中,斥侯向徐寔回报道。

徐寔听后,终于吐出胸中一口担忧之气,捋须感激那位在他们大军背后的谢府君的决断。

“这个时候,不帮倒忙便是最大的帮忙了。”

前线两军卷甲相接的战场,喋血满地,一片烽火狼藉。

这一日,旍鼓弥日、矢石不息的洛阳城东战线,被敌方连续猛攻的北魏兵终于抵抗不济,被大晋北府军撕开一个缺口。

卫觎乘胜,亲领甲兵捣向东城门。

簪缨到达尹家堡这日,是三月十五。

她下了马车,感受到温暖的春风吹拂,一双秋水明眸不禁回望西面。

不知间不容喘的厮杀阵里,可有裘衣可穿?

与此同时,两路骁骑正从一西一北,向尹家堡疾速进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