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严兰生就知道这人蔫坏,生无可恋地移开视线,“打脸了不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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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一厢,簪缨踏入尹真的屋室。

进门前姜娘要跟,簪缨回头按住她按刀的手,摇了摇头。

尹真也正在等着她,未设门禁。这个英气颀高之人,已然又是一身黑袍劲装,腰带长刀,除了略显苍白的脸色,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与软弱沾边。

簪缨都不知道她的伤口有没有包扎过。

在得知尹真是女子后,簪缨看向她的眼神便有了种变化。尹真久居上位,统领庶众,自然一眼便看出这种变化,冷笑道:“你如今定是很得意吧。”

簪缨平静回视:“我为何得意。”

尹真嘲弄地看着她,“让我猜猜,要不了多久,外面所有人,你的人,我的人,都会知道我是个女流——可我告诉你,我不是女人,我是个男人!”

她的目光锐利阴狠,簪缨却垂下视线,看见尹真的手掌上,新刻的刀伤尚未完全止住血。

这是个对别人狠,对自己也狠的人。

“我与严兰生都会保密,向你保证,不会传于第三人之耳。”簪缨道。

“你以为我会信?”尹真忍着伤疼笑了一声,“你此时心里,必然在看我笑话吧,必然心想着,女扮男装多吃力不讨好啊,反倒落了下乘,哪比得上你依仗女子身横行四方,美丽风光,邀名养望。你觉得自己有本事?你不过是命好。”

纵使被戳破

了隐讳,尹真骨子里的狐疑依旧不改。

簪缨听她说着最尖锐的话语,却在此女——或者这个“男人”的眼中看到一种深切的悲凉。

“我知道。”

她的一双桃花眸向下微捺,仍旧静静的,“我能走到今日,不过依仗两件事,一是我托生成了唐夫人的女儿,二是我……有重新选择一次的机会。”

她一步步走到今日,看似越登越高,心里却一直谨记着这件事。

若无这两桩机缘,若让她与这些年见过的飘零女子身份对调,姬五娘、姜、龙小妹、海晏清、还有眼前的尹真……她的命途绝不会比她们更好,她能做到的也绝不比她们更多。

前世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,她才是最蠢笨最软弱的那一个。

所以她才反感那些僧人虔诚地膜拜她,反感他们口口声声叫她小菩萨。

她做不了谁的菩萨,她曾在重生之初,时常心想,该重生的人应是她在海上失踪的阿母才对啊,该是她为国尽忠的阿父,是温柔纯善的卫娘娘,还有一生未能得志展眉的她的小舅舅。

可偏偏是她。

注定是她。

既然如此,她便尽自己的努力让这个世道好过一点吧。

“你倒有自知之明……”尹真未料到簪缨会说出这样一句话。

不过尹真心中的警弦依旧未松,尤其不喜她看向自己的眼神,皱眉:“谁许你同情我,你觉得我是弱者。”

簪缨奇怪地扬了下眉头,“我为何同情你,我佩服你。弱者……我也并不同情弱者,我本就是软弱里的一份子,我知道被击碎的滋味。”

她说得坦坦荡荡。

尹真错愕至极地望着她。

然簪缨今日的心里话已经吐露得太多,她挥去前世臆象,眼神为之一变:“堡主,世道变坏,最先遭殃的总是女子。若堡主亦有共识,我们站在这里该讨论的便不是你的身份、我的身份,而是来谈谈合作。”

她天然曲翘的睫尾旁有一抹淡淡胭色,因语气加重,压住了艳丽,透出冷静,像狼毫在白纸上一笔出锋。

“你刺我门客一刀,若他今日死了,我要你偿命。现下至少没有发生最坏的结果,倒还有得谈。”

尹真神色晦暗不明地摩挲掌心的茧子,“这就是你的谈法?”

“你只能跟我这么谈。”簪缨的脸上看不出怒,话里却不留情面,“堡主闭关太久,不妨也看看外面的天。尹家堡正处在黄河南线上,这个地势注定了此处易动难安,你要豁出命保护尹家堡,可以,但阁下有几条命?这条命拼掉后,尊舅父当如何,身后堡民又当如何?现有一法,不必尹家堡出命,也不需让渡治权,只要尹堡主点头令我部曲在此协同,以巩固泺口渡至巨野泽一线的航道防线,确保洛阳背后的东北水道无虞。我要的只是这个地方稳,不会驱使尹家堡中人为战,如何。”

尹真在她说话之时,目光一直不离那张靡颜玉腻的脸,沉默半晌,问回老问题:“我凭什么信你?”

簪缨不假思索,“那是你要说服自己的事情。”

“你说什么?”尹真皱眉。

簪缨坦然注视这个无论从身高气度、还是声音长相都丝毫看不出脂粉痕迹的宗堡主,道:“我说再多的承诺,表再多的诚心,也不能扭转一个疑根深重的人。堡主,每个人都有跨不过的过去,但我与你谈的是现在。”

尹真有几分失控地抖动嘴角,闭了闭眼,“好轻巧的说辞,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过去……”

“我不想知道。”簪缨平静地盯着她重复,“所以我说,我与你谈的是现在。”

尹真听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
没有人有义务替尹家悲惨的过往兜底。

尹家

用三代经历,亲身证明了结义之盟不可信、婚姻之盟不可信、连血浓于于的骨肉至亲,在强敌来袭时也可以说弃就弃。被这些过往沉沉压覆住的他,唯一还能相信别人的办法,就只能是他选择相信。

可迈出这一步,比让他去赴死更艰难。

至少他知道自己因何而死,远胜过时刻害怕背后被人捅刀。

“那碎嘴子如何了?”

簪缨闻言,先是微愣,然后凝结的眉心霍然一松,“承堡主手下留情。”

“世道变坏,最先遭殃的总是女子。”尹真重复着簪缨的这句话,慢慢解下腰上的刀,托在手里看了几眼,“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说出这种话的女子。”

她抬眼,“唐娘子,你有名,有钱,有人,有地方,那么你能保证今后这世道里的女子不再遭殃吗?”

簪缨想了想,眸子里有忽闪的水光,还是诚实道:“我不知道。但我可以试一试。”

尹真低眸看她,“好,我信你。”

簪缨目光一定,正要开口,尹真又道:“但我不信别人。我不管大司马在洛阳如何,南朝如何,将来这天下姓什么,但尹家堡归了你,是因我尹真只认你,而不是任何其他位高权重的男人。所以,不管现在还是以后,你不能失去对尹家堡的话语权和决策权,做得到吗?”

簪缨微微晃了下神。

类似的话,龙莽也对她说过。

她正欲言,外头忽有来报:“堡主,老爷的身子有些不好了!”

簪缨心里一惊,尹真已经变色地奔出房间。

簪缨随着她赶到尹平彰房中,进门之前,她顿了顿,见尹真没有拦她的意思,便跟了进去。

昙清方丈已经在此,他为尹平彰察看脉象,道:“阿弥陀佛,老檀越身上有多年的旧伤,肺脉沉弱,调养多年,撑到今年才咳血,已是……”

“舅父……”尹真跪在榻边,舅父身上的伤,都是当年为了救走他才落下的。

尹平彰喘着气息靠在引囊上,摸摸外甥女的头,却是平和含笑,看不出油尽将枯的衰败。

他轻声道:“我的身子骨我清楚,这些年真儿你搜罗各种药材为我调养,撑到如今,已是从上天偷来的寿数了。我不怕别的,只担心你……”

“舅父,”尹真忙道,“我已与唐娘子结盟,此后尹家堡有了靠山,你不必担心我了。”

簪缨随之向尹平彰一福。

尹平彰得知此事,自然高兴,然而却摇头道:“在我心里,我这一生无愧尹家堡,你更无愧。比起尹家堡的靠山,真儿,我更在乎你的靠山在哪里,我多想、咳咳,多想看着你穿回女装,觅一良人出嫁成亲,让他护着你,从此不必再艰难独行……”

尹真咬牙忍着泪,“舅父,我是男人,我不会嫁人。”

尹平彰一时动了气:“你是男人也好,女人也罢!男人娶妻,女子嫁人,你总要让我在临死前看你穿回喜服,要不然,要不然……”

老人老泪纵横,“我到了底下,该如何向你死去的母亲交代啊?”

尹家上数两代已经这么难了,到了第三代,就剩下这么一根独苗,还要继续困苦一生吗?老天对尹氏何其浇薄!

簪缨见此场景,心下凄恻,有个念头微微一动。眼看二人情绪皆要失控,她忙上前转圜了几句,示意尹真出来。

“我有一法,可偿尹老爷子的心愿。就当唐氏送给盟友的添头。”

她对尹真说了一句话。

尹真惊异:“你这小姑子疯了不成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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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哎,也不知洛阳那边仗打得怎么样了,你们说,大司马真能灭了北朝吗?”

“消息哪能那么快哟,我倒是听说了另一事,唐氏娘子原

是转世的佛子,已准备皈依佛门了!”

济南的春日阳光明丽,此处是距尹家堡二十里外的一处茶摊。因前几日尹家堡在黄河边大破北胡,茶摊老板心头敞亮,茶水一律半价。

隔座坐着一个斗笠遮脸,身形矫健威严的玄衣男人,伴有四五名扈从,四五匹好马。

男人听到本地茶客的闲话,不由捏住手中陶土粗烧的茶杯。

“嗐,你这都是啥年月的老话了。”那边的茶客还在闲聊着,“唐娘子要财有财要貌有貌,出的哪路家,我倒听说,唐氏东家要和尹家堡主成亲了。”

此言一出,男人霍然射目看向说话之人。

他身后雇从尽失色。

从洛阳到济南,昼夜不歇一千里路,卫觎一路策马不歇,三日内便赶来了。

为了见她,他忍着没碰酒。到达济南郡的客驿,卫觎从水井中的倒影才看见自己的样子有多落拓,这才从一刻都不想耽搁的行程里挤出点功夫,澡面刮须,沐浴换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