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簪缨花了不到一刻钟时间, 了解山阳城的现状,再开门时,候在门外的是傅则安和姜娘。

院子里弥漫着艾草的烟气, 傅则安告诉簪缨,驿栈中的亲随皆已分隔观察,尚未出现第二个如吴掌柜症状的人。

簪缨点头,让姜娘回她房里替她取一只簪子。

她转头看了葛先生一眼, 目光清质见底,请他在栈外稍后她片刻,转而对傅则安道:“葛先生说小时得过天花牛痘者,对瘟疫免疫的概率很大, 立刻询问精甲卫中有谁如此,在栈外集合,准备随我去山阳城帮忙——此事关乎生死, 告诉他们给我老实点, 北府兵没有孬种,我知道不会有人瞒报脱逃, 但若有逞强的,未得而冒充得过, 一律以欺主论处, 革除北府兵籍。”

她语速镇定而飞快,“再令吕掌柜联系附近城镇的药铺, 全力输送药材至疫区,艾草、甘草、菊花、双黄连这几种,有多少运多少, 来往人员皆系面巾, 能不肢体接触尽量避免接触。”

“除送药与传递消息者, ”簪缨声音冷定,吩咐下第三件事,“印我公章传文书至县衙,武德县,封城。”

她始终没有提及那味药。

白发如雪的傅则安目光几变。

说话间,姜娘将一只簪盒取来。

簪缨打开盒子取出那只兽首墨玉簪,利落地将一头松垂至腰间的头发绾在头顶。

姜娘肃容道:“我得过牛痘,我与女郎同去。”

“你脸上光得像水煮鸡蛋。”簪缨睨她,动了一下唇角,不知是否想玩笑一句却没成功。

任谁都看得出,簪缨眼里沉沉弥漫的黑岚正压得她喘不上气。

姜娘这条命都是因女郎而活的,她不可能放任女郎自涉险地,还要争取,便见傅则安轻轻朝她摇了下头。

他看簪缨。

她的眼仁那么黑,年轻纤瘦的脸却如初雪一样白。

傅则安心里疼起来,垂眼斟酌着道:“方才职下与沈蹈玉商议,认为山阳城少马,这马瘟来得诡异,联想到几日前大司马领兵去陵川剿叛,陵川与山阳距离又接近……因此猜测,会否是盘踞在陵川的北魏余孽故意赶瘟马入境,祸害百姓?”

簪缨怔住。

假若这个假设是真,那么这场瘟疫,便不是天灾,而是人祸了。

她蓦地反应过来,向前一步,“陵川——”

“女郎放心,我已遣兵卫快马去示警。”傅则安安抚,“但且无需过虑,女郎试想,这马瘟若真从陵川而起,陵川是魏兵自己落脚盘旋之地,他们怎会不要性命,祸害自己的老窝。故陵川之险,反不如山阳。”

所以当务之急,还是尽快配出解疫的药方。

簪缨听了他的,沉息定神,又问:“沈阶呢?”

傅则安道:“刚刚他说要去查看一圈,就没回来……”

正说到这里,从跨院走来一名带着浸过药汁子面纱的兵卒,声音闷浊:“女君,沈先生请您过去一趟,道有重要之事。”

簪缨眉心微皱,在这间不容发之刻,还是依言过去。

栈馆的地方说小不小,但要做到人人分隔不相接触,也不是件轻易之事。沈阶自在一间小厦屋内,簪缨到时,那门紧闭着。

沈阶在里头没有开门,他走到窗边,推开窄室内唯一扇细菱窗。

方才还与簪缨据理力争的人,对她温淡一笑,“女君,隔着窗说吧。”

很少见过沈阶笑的簪缨,看见他颧骨下那片不正常的潮红时,心跳猛地一静。

如果说方才见吴掌柜在她面前倒下,簪缨只是震惊,方才听葛先生口述山阳疫情,簪缨只是悲恻,此刻,当她意识她最倚重的谋士很可能危在旦夕,她的心终于像被一条毒蛇

紧紧裹缠住。

如坠冰窟。

“我请葛先生过来诊脉!”

“女君。”沈阶叫住她,“我身上发冷,已经烧起来了,时间紧迫,谅阶长话短说。”

他身上那件宽松发逛的青竹衫,与院墙下一杆迎风扑簌的孤竿野竹遥遥相映。

最开始跟着簪缨的一段时间,沈阶身上的肉已经养出了一些,可是在青州劳碌这一年,他一边窜个子一边又瘦了回去。

明知簪缨的体质不会染上疫病,沈阶还是微微避开头,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实低沉:“阶请女君速离武德,西去荥阳,与大司马尽早会合。”

簪缨默了一下,“我决意先去山阳,蹈玉莫慌,我会尽力协助葛先生配出治疫的方子。”

沈阶闻言,心里的一口气一下子像是泄了。

他蹙闭上眼,脸上的神色须臾间,竟说不清是失望还是绝望。

“佛睛黑石,”他撑着打颤的身子道,“是大司马根除旧疾的药吧。女君,打算拿出来救别人?”

簪缨看着他失语片刻。

她知道沈阶聪明,历来聪明。她从未向沈阶透露过卫觎中蛊寻药之事,但沈阶还是凭自己揣测出了端倪。

如此开门见山的话,一下子摇动了她心底的那座天平。

但她很快道:“不会。我只是去尽我所能帮手。”

“那女君就不该踏入山阳城半步!”

沈阶忽然转目直视于她,加重声音道,“女君素来心软莫当,从未变过,就算此时决意不会给,一旦亲眼目睹那水深火热的场面,必然拔不动脚,狠不下心。”

簪缨神色晦暗,见沈阶忽然后退几步,在灰尘飘浮的厦室内撩袍跪下去,神情楚穆:“女君,成大事者需取舍,你既笃定了不会给药,就要袖手到底,因你亲赴山阳除了自涉险境,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。若你心怀侥幸,去了疫城,难料会出什么差池,变生肘腋之时,再想保住这味药,难矣!女君深思,此药若失,大司马如何?大司马若失,女郎余生当如何,这大乱初平而未定的天下又当如何?”

他深识人心,远远比簪缨更了解她自己。

她这个人就是这般,见弱小则不忍,遇不平则施援。

这一路行来,她的目光一直放在世间最低处,救助世间最低人。如此心肠,固然是一片难得的仁心善德,但是,一味心软之人,是无法登高临顶的。

“你起来。”簪缨轻呵一口气,“我不会给的。蹈玉,你不信我?”

“那就离去,别进山阳城。”沈阶坚持谏此一点,目光深沉,却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恳求,“女君之道,一以贯之,蒙城军户之事女郎是如何做的,尹家堡假成亲女君又付出了什么,阶历历在目。一万人和一人,当女君身临其境亲眼目睹时,还能坚定不移吗?女君,切莫重蹈复辙,次次把自己添进民生疾苦的火坑里,你的宿命,是腾飞九天,不是与苦难众生共沉沦!”

“重蹈复辙?”簪缨听出弦外之音,重复一遍,皎白昳丽的脸上划过一丝茫然,好像第一次认识沈阶这个人。

“原来,你一直不认同这两件事,觉得我做错了?”

沈阶腮骨棱动一下。

第一桩,当初女君看不了蒙城军户受辱,要去救人,以三百人对阵三千,侥幸得手后,他为了给女君打造一支无比忠诚的武婢,逼姜娘拔刀,惹女君不快。

时至今日,女君身边除了姜娘一个武婢外,再无自己的心腹女护卫队,用的还是大司马给她的影卫。

第二桩,便是前不久女君与尹真假成亲事。当时沈阶力劝,一个尹家堡不值得她如此费心费力,想收拢就强围,想做大事本就是义不掌兵慈不掌财。

可女君依旧不听,用的还是

怀柔手段。

怀柔不是不行,只是习惯成俗,她就会一次次被她的心软拖累,走的永远是弯路。

山不让尘,川不辞盈,便算心怀广大吗?到头来山还是山,川还是川,不过一沟一壑而已。

他一直认定,也一直为之努力的,是将他的女君送上峰巅云顶,睥睨天下,振臂一呼啊。

反正今日该说的,不该说的,沈阶都说了。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,他不知道。命途走到这里,沈阶睁着那双被高烧淬得熠亮的狭俊眼眸,索性开诚布公:

“主忧臣辱,阶只为自己没能劝动女君而自愧。女君,这场瘟疫的源头,十有八九来自陵川,亦即源于战乱。真正能让百姓安居,减少死人的方法,从来不是施行小惠,而是尽快统一南北,平定天下。这件事,”

他话音一顿,感觉到一股热流从鼻孔流下。

沈阶伸指一抹,垂眸看着指尖上的鲜血,寂了几许,反用手背抹掉鼻血,对窗外的簪缨继续道:“这件事,只有大司马和你做得到。大司马非女君不能完成北伐大业,女君非大司马不能服众,你二人相辅相成,缺一不可。”

南朝已经烂到根子里了。

北朝则迫切需要一位重整河山的君主。

她当仁不让的志向,该在这里。

簪缨逆着小院的日光,静静凝望沈阶。

她依稀记起,这个一路追随于她,看着她一步步有今日成就的郎君,第一日登门毛遂自荐时,对她的称呼便是女君。

可她即使到今日,依旧想不通,怎会有人敏慧到从那么早的时候开始,就能预料到她会走上这条路,并一路赌定地跟着她出生入死。

可他既然志向高远,所图甚大,到了生死之际,“你的命呢,不重要吗?”

沈阶体内温度在灼烧,面上却笑了,“沈蹈玉从来不肯自轻,可在大司马的性命面前,我算什么,一城百姓又算什么。为了天下,莫说一人万人,一城一县,便是一郡一州也可舍弃。”

“女君。你前半生吃够了苦,后半生只应尝甜。”

沈阶将自己的心都剖了出来,仿佛终于可以在今日肆无忌惮地正视簪缨的脸,终于敢在临死之际,将这女子的每一根鬓丝每一缕睫毛都看清。

他声轻如雾:“莫被路途所见的种种人世悲苦拖住步子,莫要不舍入眼的每一根被踩弯的草梗。小娘子……你往高处去,去到达那个终点。”

唯有这样的主君当政,他想让天道大白、想让寒门与世家之间,贵族与将种之间再无畦畛的理想,才能实现。

纵然不是由他来实现,岂敢欺天下寒门无骄子。

否则啊……

她这么柔的心肠,只会被一点一点拖累下去。

这世上的妇人之仁何其多,可他希望唐子婴,只有一个。

簪缨听他把话说完,眸中风雨如晦,转过了身。“原来你是这样想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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