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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真,簪缨仿佛在今日才剥下沈阶那张冲默忱忠的皮囊,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扬言“一朝权在手,杀尽负我人”的锐不可挡的少年郎。

原来你是这样看我。

她望天长出一口气,“一条命也许不值钱,唐子婴也许气狭量小,不堪为主,我只是不信谁的命天生那么贱。我的账,和你算法不一样。”

言讫,她脚步迈出去,声音里有种超乎寻常的冷漠,“撑住了,等着药。”

“西凉有女帝!”

沈阶忽然脱口道出。

他起身用青筋毕露的手掌扣着窗框,几乎想翻出去,去阻止簪缨那个自取灭亡的决定。

簪缨脚步微错,回眸,轻淡地问:“女帝?那便是我的终点吗?”

沈阶双目

烧红看着簪缨离去,身体慢慢地,无力地沿墙壁滑坐下去。

他低头看着自己挥毫写策的手指,恍惚忆起,他所见到的女郎第一次心软,比在尹家堡和蒙城时都要早。

是在建康的朱雀桥边,她送了一袋救命钱给他,却为顾忌他这个素未谋面的寒士的自尊,说成买策钱。

那是她性格里磨不去的美好底色。

他自己都分辩不清楚,方才那些劝谏,有多少是怕女郎选错了路,使大道不行,又有多少,是怕她失去了一生所爱,将来后悔难过。

他靠着墙壁无比自嘲地笑两声。

沈蹈玉,你这滔天的野心啊……

他笑过,目光坚定起来,忍受着浑身骨骼的炙烧酸痛,从怀里摸出防身的匕首。

“阿母,恕孩儿不孝。”

佛睛黑石不能有失。

·

簪缨走出跨院,在洞门外看见了傅则安。

白发郎君正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数地上蚂蚁。

也不知方才的对话,他听去了多少。

簪缨顾不上这些,她的眼神比进院前更沉暗,问统计出了多少免疫的北府兵,傅则安看了她一眼才答:“十人。”

就这么多。

“阿弥陀佛。”院落拐角突然响起昙清方丈的声音,他转进来,双掌合十道,“老衲身边还带了些武僧,些许能帮上些优昙华的忙。”

“还优昙华呢?”簪缨快步迎过去,不敢让老方丈靠近沈阶所在的小院。

之前她本是玩笑一句,请昙清方丈去洛阳白马寺,没想到这位声名在外的高僧老小孩似的答应了,舍弃济南本家,不依不饶地跟定她。

今有此变,簪缨已经后悔连累了这班僧人,哪里还能使其涉险。

“都是性命,贵寺僧人难道比别人百毒不侵不成。”簪缨按了下怀中的檀盒,“要念经超渡,时候还早些。”

昙清却回了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,“优昙华有所不知,北地信佛的百姓,多啊。”

·

谢榆骑着他日行五百里的坐骑,频频打马,撒着欢儿地往前跑。

若沿途行人有机会看到,如此一个雄壮男儿脸上露出的却是孩子般的笑意,大抵会惊愕不已。

谢榆实在不能不高兴,大司马的第六味药找到了,这比打了胜仗还令他欢欣鼓舞。他算着唐娘子的行程,影卫来报时他们尚在三川郡,算算行速,现应在武德附近。

谢榆全速赶往武德县,然而来到城关,却见城门紧闭。

那守城门的正是北府的兄弟,谢榆询问才得知这里起了瘟疫,须臾之间,眼里的笑意日沉西山。

他沉声道:“具体情况详细报来,唐娘子现今何在?”

牙门将将前因后果与谢参将禀报过,道:“唐娘子已往山阳城去了。”

“佛睛黑石……”谢榆的一身热汗全冻住了,颤声问,“葛先生是说佛睛黑石能治瘟疫吗?”

牙门将听问便答:“卑职是如此听葛先生说的。”

“驾!”谢榆策马直奔山阳。

·

簪缨点齐人后直接弃车骑马向山阳开拔。

除了一去一回的葛清营,她带走的人只有那十人,生平头一回,簪缨出行没有侍女,没有影卫,也没有幕僚,这些人通通被她按在了客栈里原地待命。

跟随她的倒是多了个强撑着身子骨又坐了回马的昙清方丈,以及二十来名由方丈挑选出的最为强壮的武僧。

红衣高髻的女郎一马当先,她心中还回想着沈阶的那番慷慨陈词,心里总似有些不踏实。

忽然,她猛地拉紧马缰,低喃:“天下有道,以道殉身,天下无道,以身殉道……”

沈蹈玉!

“女君,出了何事?”随行的护卫见簪缨马停,催动马镫上前轻询。

“你速回客栈去看沈阶如何。”簪缨满手冷汗地扯着缰绳,只愿自己想错了。护卫应诺一声,见女君脸色实在雪白,“女君……可要一同返回,休息一下再出发?”

簪缨摇头,时间不等人,她定住心神,随即吩咐众人全速驰入山阳。

进了城,她第一件事便是让人携她的公印去府衙,通知山阳县令青州唐子婴来了,从此刻起,山阳由她接管,勒令立即封城,一切听从她的调遣。

而后,还未等她深入到疫区,留在城门的守卫忽然来报,说谢参将来了,在紧闭的城门处叫门,定要驰马入城。

“你未告知他此地发生烈性瘟疫?”簪缨一听就皱眉。

守卫道:“卑职告知了,谢参将却不听,看他神色,有些……有些急躁。”

簪缨轻怔,略微一想,心里头便明白了几分。“城门打开了?”

守卫道:“没有。女君入城时下了死令,不让外人擅入,卑职未敢开门。”

簪缨点头,挥手令十甲卫先随葛先生去药庐,而后抽出道旁板车上堆放的一把艾草条,往前身后背扑打一遍,抬步跟着那守卫往县城阙口快步走去,道:“你做得好,紧闭城门是对的,记住除了药材车,里不出外不进是铁律。”

不一时,她来到城门口,脚步未停,抬手示意,守门兵见了女君方大开城门。

谢榆正焦虑地等在城门外。

“唐娘子!”一见簪缨,满头冷汗的谢榆目光忐忑又锐利道,“佛睛黑石呢?”

簪缨原本要问他陵川的情况,闻声一顿,无意识伸手抚了下右臂,却摸到了他送给她的铁弩臂缚。

她抬头道:“佛睛黑石不在我身上,你听我说,我……”

“你将药用来救瘟疫了?”

谢榆浑身冰冷,他一生誓死忠主,来的路上有多振奋,此时就有多心痛,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女子,“唐娘子,你知不知道,这是大司马的救——你怎么能舍出去?”

簪缨已被沈阶质问过一遍,她的脾性也没那么好,仍忍耐着道:“山阳城现危在旦夕,还极有可能向周边县城扩散的危险,谢参将你只听我一句——”

“当初,”谢榆通红着眼注视簪缨,重声打断,“女公子你昏倒在榻,大将军要取药救你,谁都劝不住,卑职还记得他当时说,不能守家,何以守国,不能救一人,何以救千万人!他也有他的平生大志,他也有他的大好年华,可是在拯救千万百姓和女公子之间,大将军还是选择了救你!今日遇到同等的抉择,女公子,你如此伟大无私,宁舍大将军,也要救旁人是吗?”

城门外道野空旷,谢榆的回声一声声回荡在萧瑟的天空。

若是往常,早有人出来拦阻谢榆的放肆,但身日簪缨身边,没有别人。

两个城门守卫见状,踌躇着不知是否该上前,簪缨抬指拦了。

女子眸色如墨入深潭,背后一手,淡淡对谢榆道:“下马。”

谢榆一愣,赌气下马,魁梧的身躯近前更显压迫。

簪缨同时间后退几步,与他至少保持着一丈距离。

“女公子,”谢榆的目光像一头受了委屈的熊罴,脸上却几乎要哭了,“谢东德不敢对您无礼,也不是说这一城百姓不该救助。但是大将军……您想想他这一生何尝不是水里来火里去,他就容易吗?他对您不好吗,您,您怎么舍得?”

“你此来是为何事?”簪缨不为所动地看着他。

谢榆更愣了,同时也被簪缨冷漠的态度激怒,大声道:“取药!”

“现下药不在了,参将的任务完不成,这是谁的失职?”

簪缨问过自答,“是你的失职,你未完成军令,就自己回去领罚。在我这里咆哮无状,念你初犯,我不计较,再有下次,我定不饶。”

她说罢转身回城,城中还有诸多事宜等着她安排。

谢榆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身影,不能理解,几日前还和大将军你侬我侬的唐娘子,为何会变成这个模样?

他高声道:“好!女郎的每一句话,我都会转达给大将军。我唯有一语请问女郎:若今日急需此药的,是女郎生身父母,您也会如此大公无私吗?”

簪缨眉心蹙然一刺,没有回头。

“站着。”

这道朗润而不容质疑的声音忽然而来,一出口便定住了谢榆的脚跟。“我倒不知,我家女郎,什么时候成了专门给你家将军找药的?”

簪缨转过头,看见手持泥金小扇,一身松青缎袍风流倜傥的严兰生,向她一步步走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