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忘川河常年烟云缭绕,在那个夕阳昏黄的傍晚,红衣少年沉默地站在河边,远远望去,像是水墨画中的唯一一抹水红,又像是刚刚从河中爬上来的水鬼,凌乱的头发披散下来,眼角眉梢被雾笼罩,茫然空白得宛如一张白纸。

只是这画似乎浸了水,快要烂掉了。

弟子似乎想起什么一般,忽然叫道:“他看起来,好像是,准备跳下去。”

沈乘舟浑身绷紧,他想起之前准备挖庭渊金丹时,他有来过。

还在深夜,床上没看到人,他以为少年又逃跑了,愤怒和说不清的情感混乱在一起,他握紧剑柄,森白的骨节突起,喉咙中溢出一声怒笑。

永远不乖。

他就该把他的手筋和脚筋挑断,这样,他就再也不会闯祸了。

他冰洁如玉的外表下,一颗阴暗的心蔓草丛生。

然而刚转过头,他就怔住了。

那本该消失的少年站在窗边,窗外树影婆娑,他披着一层月光,一动不动地看着他。

“庭渊!”他提着剑,揪起他的衣领,少年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,被他一掀,哗啦啦地落下,露出苍白瘦削的胸膛和染着血的绷带。

“你又想做什么坏事,我警告,”

沈乘舟话还没说完,对上了庭渊的眼睛,呼吸一窒。

那是一双极空洞的眼,他像是被撤掉傀儡丝的木偶,没有操控后灵魂也剥离了身体,他垂眼站在原地,月光被树梢切碎,跌落在他半透明的脸上,他不说话,也不动,毫无生机。

不知道为什么,看到那双眼睛时,他的五脏六腑像是被剧烈挤压了一下,眼皮直跳,指骨颤了下。

一种快要失去某种重要东西的预感篡住了他,他手背蔓延青筋,一直到小臂上,仿佛在克制什么。

但是他最后也只是把庭渊扔回床上,在少年无意识的痛叫中,用绳子把他像狗一样拴在床边。

他不知道的是,那是庭渊第三百七十五次离开灵魂离开肉|体,他漠然地看见自己像是毛毛虫一般蜷缩起来,又被沈乘舟残忍地打开,像是一张纸被一寸寸强制性熨平,烫得他生疼。绳索在他身上留下青紫的印记,接着有弟子推门而入,他们手上是保存灵丹的匣,和止血的绷带,他被冰冷的刀进入,针线在他身上来来回回地游走着,好像他是一个缝缝补补的破烂。

窗外的黑夜是那么浓稠,像是永远也等不到白昼闯入。

他看着自己的肉|体在哭,可是他的灵魂却没有一滴泪水。

“沈乘舟!”铜镜中传来声音,李廷玉的声音隐隐约约有些不对劲,他吼道:“血观音到底去哪里了?!”

沈乘舟回过神来,不悦地蹙起眉头,冷冷道:“我倒是从不知道,李盟主这么关心魔教中人。”

“我……”李廷玉一想到他捅进庭渊腹部时,剑留下的触感,还有空气中漂浮的血腥气,情绪有些失控,“他被我捅了一剑,又被人挖了金丹,你若再是找不到他,他会,”

“……你捅了他一剑?”

沈乘舟胸膛明显地滞了几秒。

他难以置信地打断李廷玉,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席卷而过,他眼前划过那双空洞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,深呼吸一口气,面孔煞白,厉声道:“他刚被挖走金丹,你又捅他一剑,你知不知道,这会要他的命?!”

“那又是谁挖了他金丹?!”李廷玉双眼猩红,他喘了口气,嘶声道:“沈乘舟,挖他金丹,难道就不会要他的命了吗?!”

这两个平日里总是客客气气,各居高位的好友破天荒地撕下了两人各自的厚重面具,仿佛恨不得从对方身上咬一口下来,那是猎物被抢夺的愤怒与领地被侵犯的憎恶。

李廷玉喉咙滚动了一下,“你不会平白无故地挖他金丹,你最多只是把他囚禁起来……”

“囚禁起来也没关系,我还能从你手上抢回来,”他喉咙里滚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,顷刻间便已经确定了罪魁祸首,“所以你只有迫不得已、且失去理智的情况,才会挖他金丹。”

“是你挖的他金丹,你为了别人,挖了庭渊金丹,你凭什么为了别人,就要他的命?……沈乘舟,庭渊死了,我向谁讨回我那些年的绝望和痛苦?”

李廷玉抬起头,眼睛里是嘲讽的戏谑,“向你吗?”

庭棠生额角青筋迸起,毫不犹豫地一脚用力踹进庭渊的膝窝。少年本就孱弱的身体承受不住,在受力的影响下,被踢得跪在了冰凉的地上。

他跪在地上的那一刻,脑袋里“嗡”了一声,膝盖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,重重地回荡。

庭渊表情凝固住了,那一脚好像踢碎了他的尊严,也把他从混混沌沌的梦中残忍地唤醒。

他心脏传来一阵钻心的痛,脑海宛若沸腾。梦游状态被强行打断对病人往往容易造成心理伤害,但是没有人会在乎他。

在一片几乎失去神智的剧痛中,他弯下腰,冷汗从额角流下,滴落在地板上,视野忽然模糊又忽然明亮,白噪音疯狂地在他耳旁尖叫。

对了,他为什么不说呢?

因为——没有人相信他。

“你居然还在狡辩,”亲生父亲的话语朦朦胧胧地落在他的耳畔,失望至极,“祝茫比你好千倍万倍,你永远无法比上他。”

“在我闭关,差点因为你的事情走火入魔之际,是他为我摘得了高山雪莲。”

庭渊耳鸣得厉害,他模模糊糊间,好像听见了什么。

高山雪莲……不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摘得的吗?他为此在雪地里流了一天一夜的血,血都快要流干了。

“你心术不正,从小就吃不了苦,娇生惯养,是你母亲把你养坏了。你就是吃的苦不够多,日子过得太好了,才会变成现在这般不知廉耻的模样。应该把你关到牢狱中,让你吃点苦头,你才能长点教训。”

“你就是太幸福,才会认不清自己该走的路。”

庭渊呆住了,他刚刚听见了什么?

他过得太好了。

这仿佛是一个天大的笑话。

这三百年的记忆中,他有被他人背叛时从身后对准心脏捅进刀子,有因为偷偷救人被魔教教主发现后折磨致死,有被曾经至交亲手钉死在断天柱上等血流干,有在自己体内种植毒株,只为了炼药救人,痛死五百多次,有……有……

他记不太清了,只记得,大概都是些抽筋拔骨的痛。

可比起这些,更让他痛彻心扉,深夜里发疯撞墙的是,那一张张对他露出陌生或者憎恶表情的人。

他们中有他曾经的朋友,他的弟弟,他的爱人,他的……所有爱的人,却都不爱他了。

那一句句的“你是谁啊”和“我这辈子最恨你”的话语化成了利箭,让他知道,原来万箭穿心还有这样的方法啊。

你看,他都没流血,却觉得自己快被杀死了。

他依然记得小时候,自己有试过讨好父亲。他出生时父亲还在闭关,等他见到父亲时,他就像所有孩子一般,既怕,又渴望着来自父亲的爱。

但是他的童年,永远只有训斥、鞭笞、从天而降的冰水,以及父亲冷冰冰的:“你做得还不够好。”

最后,他看着自己的父亲,冷汗从他苍白的鼻尖滑落。

然而他却笑了笑,说了什么。

父亲却忽然面色大变,他不可置信地冲了过来,把他的衣领揪起来,疯了一般大叫一起。

他像个玩偶一样被左摇右晃,衣领卡住他的脖颈,让他几乎呼吸不上来。乌发软软地贴着他的脸颊,让他此刻看上去,像是一个冷静的疯子。

“庭棠生,你很爱母亲吗?”他直呼其名。

“可是,”他弯了弯眼睛,像是一对月牙,“那个木柜,是母亲留下最后的东西了。”

“被你亲手,毁掉了。”

两人一并离开。

惊风与霜风说:“暂且你还是扮着王爷,让王爷缓一缓吧,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,已经超出王爷的承受能力了。”

官员各种不作为,收受贿赂,结党营私,帮助刘家偷盗公田,事情全都积压在一起,已经到了他能承受的极限。

说句难听点的话,他们都是局外人,伯景郁是不同的,他是君王,任何人都能躲避,装作看不见,可他不能。

因为他姓伯,他是储君,这是他的责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