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0章 (1 / 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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离开坞堡的路上,没有人拦阻。
薛玉霄上了马车,一言不发地解下披风。而李清愁也牵马掉头,回到官方驿站居所那边。
在车上等候的裴饮雪不明所以,以为其中出了什么事故,面露肃色,目光紧紧地凝视着她,正欲开口询问,薛玉霄将披风放在旁边,忽然展臂抱住了他。
两人向马车后壁压去,整体的重量倾斜,连马匹都脚步顿了顿,调整后再走。
薛玉霄压在他上方,发鬓上的银蛇妆饰垂坠在眉心,在车窗外漫照进来的光影中摇动。她按住裴饮雪的肩,低头飞快地覆住他唇,吻了一吻。
裴饮雪眼眸微微睁大,怔愣地看着她。第一反应是——李掾李娘子就在前面驾车,若是发出什么声响,岂不是日后都无颜见面?很快,第二个反应就冲破了他的思维,裴饮雪掩住唇,墨眉紧锁,舌尖发涩,说:“……好苦。”
薛玉霄笑道:“清火的。”
裴饮雪道:“这喝的什么茶?”
“苦丁呀。”薛玉霄坐直,“连喝两盏,把我的舌根都酽麻了。苦得我说不出话,幸好有裴郎为我分担。”
裴饮雪耳根微红,唇间未曾消去的苦涩意逐渐酿成一种微妙甘甜。他避开薛玉霄坐好,目不斜视,指节轻轻碰了碰下唇,说:“这是在司马坞堡喝的?她们给你这种茶?”
薛玉霄微笑道:“是啊。不过我也当场报仇,司马氏族人大概再也不想见到大叶冬青了。”
马车驶出一段距离。薛玉霄撩开车窗上的卷帘回头看了一眼,见道路无人,一颗心终于完全放下:“看来司马氏的胆子已经被吓破了。被如此羞辱,我真怕里面有勇猛之士会领五十轻骑兵追出坞堡,与我兵戎相见。”
“羞辱?”裴饮雪捕捉到这个词句,“听起来颇为……奥妙啊。”
薛玉霄道:“我将河内郡郡丞之首级斩下。”
裴饮雪整理披风的手蓦然一顿,他将薛玉霄方才脱到一边的衣物在身前叠好,轻叹道:“行事见血光,乃身处乱世的威压震慑之道。然而以霸道治人,不免令激愤者以霸道还之。”
裴郎口中的“霸道”与后世之意不同,乃是指以武力权势进行统治的一种政策手段。
薛玉霄并未否定,颔首认可,嘱托道:“今日之事很快就会传遍豫州,所有豫州欲抗旨的地方大族都会觉得自身岌岌可危,其中,有一部分会顺服低头,一部分会激烈反抗,我们行踪暴露,接下来的几日……你不可离开我的视线。”
裴饮雪道:“你是说,会有人暗杀行刺?”
薛玉霄道:“不要觉得这种方式粗暴,在很多情况下,驱使刺客就是最便捷效率的手段。”
“那接下来——”裴饮雪只提起一个话头,薛玉霄便意会到他想问什么,言语稍缓,开口道:“盛世以仁义、恩信传天下,百姓饱暖而知礼节,故顺服于贤明之士。如今却不可行,我只好以公正率民,奖赏信义诚实者,这样如何?”
裴饮雪一时沉默推敲,半晌后道:“我只有一件事要提醒,出了河内,我们沿途布施,让百姓得知圣旨宽宥、钦差爱民,重要的是声势浩大,也免去许多背地里的下作手段。”
“好。”薛玉霄点头回答。
事情果然如两人所想。
这日之后,河内郡所有隐户北人名册被重新装订好,由郡王司马慧交到薛玉霄手中。而此前她们准备的伪造土地契约也弃之不用,生怕惹怒了她一点儿。薛玉霄在河内的检籍进行得顺畅无比,至结束时,都没有任何一人再敢从中欺瞒置喙。
在这段时间里,河内坞堡里发生的事也飞快传遍豫州各郡。诸多二等士族望风而靡,毫无斗志——再说按照圣旨上来,她们的损失也不大,没必要为了这点钱得罪朝廷和薛氏豪门。而另外一些士族门阀、尤其是手中隐户诸多的大族,却早已商议对策,下了决断。
离开河内郡后,薛玉霄一路赈济百姓,将买来的粮食赠送给当地施粥的粥铺,并向义诊施予钱财,排场声势极为喧嚣。
这份喧嚣让当地很多地主颜面无光,暗暗散播传言,说薛玉霄的布施仅仅是为了博得美名、收买人心,并讲述她从前如何如何草菅人命、恶形恶状。然而这传言坠入民间,却连一丝浪花都没激出,还被排队的农户啐了一脸——
“呸,我在她这儿领了吃的都咽进肚子里了!你放什么狗屁,这明明是上天派来的神仙,跟明圣观的‘大天女菩萨左护法’一样圣贤转世,也不怕闪了你的舌头!”
说罢就钻入队列当中。
更有甚者,还因为说了薛钦差的坏话,被围观民众暴打一顿。要不是当地官兵赶来,差点让这些看上去面黄肌瘦的庄稼人给踩死。
一连五日,都没有人找到动手的时机。直到薛玉霄进入陈郡。
入陈郡当夜,车马来不及停在官方驿站,所以未曾歇脚。夤夜行路时,四周正是一片密林,林中风影憧憧,晃动不已。
寒风吹起树枝和残叶,扑簌而响。
薛玉霄的风寒之症已经好得多了,只是赶路疲惫,精神不济。为了保持清醒,便与裴饮雪夜间手谈。
旁边只点着一盏烛火,昏黄如豆。两人都没有在乎光线不足,因为棋艺至此,双方对落子的位置已经能通过习惯来确认。
车外树枝的抖动声越来越大。
薛玉霄持着黑子,手指顿在半空中。她本来在犯困,然而逐渐剧烈、狂放的风声,一丝一缕地钻入她的耳朵。让薛玉霄想起启程前乌云密布的天空——陈郡气候宜人,比陪都稍微暖和几分,这里还未下过雪,云中有落雨的征兆。
她掩唇轻咳了几声,落子,开口道:“不知谢安当年下棋时,可曾心中畏惧。”
也是在豫州,在淮南郡的淝水,东晋曾与前秦殊死一战。决战时,谢安就在与客下棋。在这场国运的对弈里,晋以八万军力胜了号称八十万的前秦,大捷而归。
裴饮雪道:“谢安昔日未必不怕,谢太守虽然面色如常,尽显风姿雅量,过门户之时却木屐齿断,心中怎会没有半点波澜?”
薛玉霄道:“喜怒忧惧,人之常情。”
话语落地,向前行驶的车马猛地一缓,在密林拂乱中钻出了一个个人影。这些影子穿着土匪打扮,身材却精炼强干,完全不像是被逼为匪的百姓。她们行动敏捷,一拥而上,武力绝不在司马氏部曲之下。
马匹停了。韦青燕腰间的剑也出鞘了。
寒光照破天际,云掩夜月。在一片凛凛的风中,薛氏近卫拔出刀剑,与这些山匪交战。外面响起兵刃碰撞声,金属寒音不绝于耳。
李清愁坐在马车上,手里拿着一条破旧的赶车长鞭,叼着一根儿不知道从哪儿折来的草棍儿,低低地哼唱一首乡间俚曲。
啪嗒。
车内落棋如故。
仅仅一壁之隔,砍杀声听得极为清晰。薛玉霄在灯下观棋,听到后方车壁交接的兵刃声——血花喷涌飞溅,洒落如雨,染透车尾。两侧有人扑撞而来,闷声不吭地攀住车壁,正意欲将刀插入时,被近卫掀翻在地。
马车被“土匪”撞得猛然一动,烛火摇晃。
飞晃的影中,薛玉霄道:“你的棋风谨慎稳健如故,看起来也有谢太守风范了。”
裴饮雪轻声回复:“妻主不也是面色未改?仍旧技压我一筹。”
薛玉霄道:“世上向大道孤行者,心中可畏惧、担忧、谨慎,但不可懦弱。”
车前的李清愁动了。
薛玉霄听到长剑出鞘之声——如一柄飞燕顺着宝鞘而出。
袭击者有几个武艺高强之辈,突破了近卫防线,砍伤薛氏家兵,一头攒上马车前,她正欲横刀结果了这位拉车马妇。然而刀锋骤落,却只与精钢长剑的剑背呲出火花。
刺客当即转变攻势,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匕。在这个缠斗的距离中掏出匕首是很危险的事,稍有不慎就会被刺破胸腹、受到重创。匕首从另一侧袭来,李清愁手腕一抖,那柄赶车的破旧马鞭绞缠住刺客,再向下甩动时,对方整个人都向下栽倒。
噗呲。
长剑将刺客贯穿在车板上,鲜血流淌而下,马匹嘶鸣。
不待停顿,李清愁已将尸首从车上踢下去,与另一个冲至面前的练家子兵刃相接。
棋子已经遍布半个棋盘,黑白交错。车外压抑已久的天边慢慢降下雨来,一开始是细细的、密密的小雨,忽然转向狂躁骤雨,雷声击云,血管喷溅声被雨幕掩盖住。
薛玉霄落子的速度越来越慢。
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延缓了思考和落子的速度。忽而车辆侧壁被一柄刀砍入,雪亮的刀嵌入木壁中,卡在薛玉霄左手边,擦肩而过。
她虽然没有受伤,裴饮雪却顷刻变色,伸手抓住她的手臂,喉间几乎能感知到剧烈的心跳声。
直到车外一声惨叫,尸首倒地,这个颤动的刀也被近卫拔出。只有切割开的木材露出指缝粗细的裂口,被雨水浸湿。
薛玉霄道:“无碍,别担心。”
话音未落,车门锵的一声被一道暗器击中,淬毒暗器向内露出一个边缘。薛玉霄眼皮一跳,起身拔剑欲出去帮忙,忽而听到李清愁战至酣畅的大笑声,她反手将车门叩严,并不允许薛玉霄露面。
她坐回原处,以尽未完之局。
雨声、刀兵声,惨叫声……混杂一体。过了大概一刻半,暴雨如注,在冷雨中,一切挣扎嘶吼消失无踪。
这原本是薛玉霄小胜的局面,然而思绪渐乱,就在她落子定乾坤之时,车门骤然打开,李清愁一身血气与雨意,浑身流淌着雨水冲刷过的淡红,开口只一句:“杀光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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