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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数日后,永始七年正月末,行军抵达徐州。

徐州城内已被鲜卑夏部占领,其军队所过之处,到处劫掠粮食、布匹、器具,将男子掠为奴隶收入城中,以至于偌大一个城池,竟然十室九空,一派凋敝情形。

沿途过清河时,清河太守备军粮、兵刃等候,交于领兵的桓将军。郡守出身于清河崔氏,是少有的爱民如女的地方官员,她并不想让清河郡的百姓受到鲜卑胡族的侵略,哪怕获胜的希望渺茫——从历史上的交手来看,齐朝缺乏骁勇能振士气的将领。哪怕如此,崔太守依旧抱有一丝期望。

过清河后,越接近徐州城,就愈发显露出百姓流亡的乱世景象。一行人逐渐屏息整肃,没有人能轻易谈笑。营垒驻扎在安全地带,援军一来便与地方防卫商谈了解,安抚百姓。

驻扎后入夜,众人齐聚议事。

桓成凤出身将门,此人虽有远见,但她本人并不善于阵前单挑。东齐已经近五十年没有出过一员可以阵前迎战的猛将。按照汉末以来的交战传统,双方擂鼓攻城之前,皆会派出大将在马上单挑,胜者不仅提振士气、而且往往还在双方交涉中能够占据上风,因此渐成传统。

当然,也有舍弃这个传统的时候。如果主帅觉得麾下没有将领可以迎战,也有可能突然对战攻城。但这样做,难免会受到“非礼也”的指摘。

“据探子报,拓跋婴麾下除了两千铁浮屠外,算上民兵役妇,总共加起来有一万人左右。真正具备实际作战能力的,大约在五千余人。”桓二受到探子回报,边说边呈递给母亲,“我军四倍于人,即便她们再精锐,难道能攻不下拓跋婴临时占据的一座城池?”

桓二还年轻,又是将门虎女。她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。

“与兵力有何关联,要说人口,她们马背上游牧放羊的胡族,难道能比得上中原人口?往常数倍于敌的时候并不罕见,依旧没有胜过。”一位中年都尉开口道。

“铁浮屠战力强悍,人马皆披甲,寻常兵刃难入盔中。她身为皇女,麾下最多也只能拿出这两千精锐,这些重骑兵组建成阵,势如战车,无坚不摧。”萧平雨道。

这些已有情报,薛玉霄已经差不多都了解过了。就在她沉吟不语时,桓成凤忽然转头望向她,询问道:“小将军有何见解?明日攻城是否太过突然。”

薛玉霄抵着下颔,慢慢地道:“我们彼此双方都不清楚虚实。战力不高是真的,但兵力数倍于人也是真的。明日即便攻城,也只是彼此试探,她拓跋婴应当会按照从咱们这儿学来的传统,先派将领出城对敌,来减士气、杀威风。”

此言与桓成凤所想大致相同。桓将军皱眉道:“她知道大齐苦无名将久矣。”

“此事天下皆知啊。”薛玉霄感叹道,她很快又面露微笑,说,“不过将军尽可迎战便是,她不告而袭,德行有亏,我等收复徐州,占据义理,不能让鲜卑人反过来指责我们。”

桓成凤看向李氏姐妹。

两人虽是悍将,但没有跟拓跋婴麾下对垒之前,桓成凤也心中没有把握,她继续问薛玉霄:“你似乎胸有成竹?”

薛玉霄道:“定战伯的武艺罕有敌手,勇武伯还未请战、便已一身杀气,往日只是天时未到,如今也要换成我们,来杀杀她们的士气了。”

桓成凤盯着她看了半晌,想起薛玉霄在攻打水寨时的表现,决定相信她的眼光,便道:“好!只可惜你不应战,我真想看一看凯旋侯的能耐。”

薛玉霄道:“末将不过是督战监斩之人,再者说,若纵观全局,如何能窥出铁浮屠重骑兵的阵型,以谋应对之法?”

两人的对话并没有避让其他人。众人闻言心中一定——不知道为何,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这样的信任笃定之言,大多数时候都会产生怀疑,但从薛玉霄口中说出,仿佛便是命定天意,令人心中的信赖感油然而生。

由桓成凤所领的十六卫为中军,李清愁、李芙蓉两人各为左先锋官和右先锋官,率一千亲军、以及左右两军的弓箭手,至于粮草辎重,俱有户部的粮草督运和大司农的幕僚统管。

既然是试探,便没有尽全力一举而下的意图。众人在夜半议事完毕,各自散去,薛玉霄步出大帐,在寒冬腊月里往手心里哈了哈气,忽然对李清愁道:“明日用枪吧。”

李清愁闻言微怔:“为何?我的剑术高过枪法。”

薛玉霄想到原著中的描述,三皇女拓跋婴麾下的将领,皆以勇悍著称,不擅用盾,只要不用盾,马上长枪可以克制短兵。她并不多表露,只道:“一寸长一寸强,此兵刃可得上风……再者说,我特意为你带了一把枪。”

李清愁随她而去,见薛玉霄在营帐中取出一把银枪,枪上缀着红缨,银光闪闪、锋锐至极。薛玉霄转挽甩了个枪花,将兵器扔给她。

李清愁抬手接住,枪上红缨随风而动。

薛玉霄看着她笑眯眯地想,这才是再世赵云之姿啊。

桓成凤早以主帅名义向拓跋婴下战书,勒令她速速退离,交还徐州,然而拓跋婴却多日未回应。次日,军士晨炊用饭结束,行军而来,直压城门下。

徐州城的城门大匾被风霜磨砺地愈发深刻,上面悬着守城官员的头颅,因为时日已久,已经腐烂得仅剩头骨,无从辨认。

城门虽然紧闭,城楼上方却站着几个人,最中央的是一名年轻的胡女,佩轻甲,穿胡服战袍,她大约二十余岁,头发编成数个鞭子向后梳拢,以红绳系起来,没有戴盔,却戴着一张如狼一般的金属铁面罩,只从面罩上细细的银丝网中呼出热气白雾。

就算学习了东齐多年,鲜卑的野性依旧风格突出。胡女腰间戴着一个金色的印章,手臂、手背上皆有图腾纹身,图腾有日月星辰、山川野兽。她单腿抬起踩住城墙石砖,向前审视着城下的这支军队,用鲜卑语问道:“军师,你说得是真的,把这群人给俘虏关押,齐朝的朝廷和贵族会掏出大笔赎金孝敬我?”

十六卫中确实不乏贵族晚辈。

她问的军师居然是个汉人,穿着胡服和厚厚的帽子,说话带一点口音,嗓子沙哑:“一定会的。殿下,你看到那位白袍将军没有?”

拓跋婴顺着她的手指看去,见到在列阵后方,插着一柄鲜红旗帜,上面写了一个她看不懂的汉字。旗帜下方,白袍银甲的年轻将军骑在一匹黑色神骏之上,手按佩剑。因为太远,看不清面容。

“她是京兆薛氏的嫡女,是薛氏少主。”军师道,“她的母亲就是齐朝三司之一,大司空薛泽姝。薛家的门生故旧遍布朝野,大司空营建宫殿、修筑桥梁土木,掌管山海渡,所得钱粮无数,如果能生擒她的女儿……”

拓跋婴盯了薛玉霄几眼,道:“要是她出战……”

话音未落,下方已有擂鼓之声。拓跋婴命令众人紧闭城门,只有两千铁浮屠列队整备,随时准备冲撞而出,压入敌阵。她在城楼上朝着下方一笑,说了几句话。

一侧的军师便翻译过来,有人大声转述道:“桓成凤!你败给过我母亲、我姐姐,如今终于轮到了我!看到大夏旗帜,不说夹着尾巴逃走,反而送上门来!”

桓成凤并未恼怒,只道:“不知仁义礼数的胡贼,立即投降,或可饶你一命。”

拓跋婴听后哈哈大笑,身旁的众多幕僚也跟着大笑不止。她挥手随便指了一个人,笑道:“你去。齐军都是无能之辈,一群只会清谈的病弱女郎罢了,此良机交你,不可放过!”

被指的将领也完全不怕,按照双方交战经验来看,盛行清谈服散的齐朝已经数十年不堪一击,这正是建功的大好时机。将领领命而去,持着一柄厚重单刀,上马从城中而出。

她穿着胡服甲胄,戴铁兜鍪,骑在马上,身后就是两千压阵的重骑兵,阵前用生疏的汉话挑衅道:“姑奶奶仆兰延罗,杀者数百、败者上千!何人来授首——”

她在城中听到了军师所言,目光紧紧盯着那位白袍银甲的将军。然而薛玉霄确无出战之意,只是垂首按剑,面无表情。

在李清愁欲向主帅请战之前,右先锋官李芙蓉连请战都免了,径直驱马而出,没有一丝犹豫。她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说,持剑上前,马蹄冲入面前,与仆兰延罗的厚重单刀相撞。

噗呲一声,两人兵刃迸出火花。

仆兰延罗没想到她如此沉默而迅猛,居然敢立即欺身上前,一时扯动缰绳退了两步,虎口发麻,她顿了顿,又大笑道:“好娘子!我来!”

说罢纵马而冲,两人如利刃交击,来回数十回合不分胜负。仆兰延罗越战越勇,浑身蒸腾起热气,而李芙蓉虽然不发一言,但也一身杀气,对自己身上的伤仿佛感觉不到疼痛,她抽剑格挡住刀身,宝剑居然被击得卷了刃。

仆兰延罗洋洋得意,正待一举拿下时,李芙蓉突然从身后抽出另一把剑,用左手剑猛地划过对方甲胄,离嵌入头盔只有一寸之差,割断了仆兰延罗的一只辫子、伤其右耳。

胡女大喊一声,怒发冲冠,重刀向前直刺。李芙蓉用卷刃的剑挡住,剑身被击得七零八碎,当胸受了一击,随后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腕,左手剑刺入她身前骏马的后颈。

马匹痛而嘶鸣,爆出一片血迹,骤然倒下。李芙蓉舔掉唇角鲜血,从马上弯腰一把抓住仆兰延罗头盔上的缨子,将她扔回自家阵中,冷漠道:“杀百败千,不过尔尔。”

此言一落,四周鼓声急促,齐军爆发出一声惊愕震动的喝彩轰鸣。

“李先锋官!”

桓成凤没有想到她能胜,立即笑逐颜开,想要让李芙蓉再战时,薛玉霄忽然上前道:“换人。”

桓将军微怔:“何不乘胜追击?”

薛玉霄摇头,道:“芙蓉娘打法凶悍,以伤换之,再战必死。”

桓将军立即招手,命令李芙蓉回来。她也自知受了伤,并未逞强,只是多看了一眼李清愁,回到主将身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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