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变故发生的时候, 周启正在教阿善弟弟读书。

他捧着圣贤书,一本正经读着,向他年仅四岁的弟弟讲述圣贤之道。

书房的门被粗暴推开, 他一向文弱的父亲闯进来,不管不顾揪起他的衣襟, 强行将他拽走。

周启被拽地踉跄,几次要摔倒, 但父亲毫不顾忌, 只强硬地拖走他。

“父亲, 怎么了?”他询问父亲, 但父亲看也不看他。

他被拽到一个荒僻的院落,又被硬生生拖进房间。

父亲打开房间里残破狭小的柜子,里面的灰尘与臭气让周启几欲作呕。

直到他被塞进柜子,他才看清父亲的面色。

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压抑。

父亲说:“躲着,不许出来,谁来喊你都不许回应。你母亲已经死了, 是你叔伯们杀的, 他们现在要杀你,老实躲着, 绝不许出来。”

柜门被闭上,周围变得黑漆漆的, 周启小心躲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, 不敢发出任何声音。

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躲了多久, 浑浑噩噩醒了好几次,又在寂静与黑暗中睡去。

周启第一次知道夜晚如此寒冷, 冷得他打颤,只能将自己蜷成一团。他不断回忆温暖的屋舍, 仆婢奉上的膳食。

但现在陪着他的只有呼啸的寒风与破败的木柜。

锦绣膏粱喂养长大的贵子,第一次体会饥饿,他饿得头晕眼花,甚至出现幻听。

“启儿?”

周启迷瞪地睁开眼,他已许久没有听到人声,直到来人再次呼唤他的名字。

他的手碰到柜门,发出声音。

父亲关照他的话猝然在耳畔炸响,他们杀了他的母亲,现在要来杀他。

他惊恐地捂住嘴,害怕自己再发出声音。

他心中祈求来人没有注意到他发出那点小动静,奈何事违人愿。

即将散架的柜子被利索打开,火光扫过周启迫使他闭紧眼睛,他无法面对光亮,也恐惧被杀害。

“启儿,出来。”

周启愣愣睁开眼,勉强分辨出这道声音来自他最为和善仁爱的族叔。

黑袍隐在丧服下,他身形修长,腰佩长剑。

丧服已很难看出其哀悼肃穆的色彩,上面染着大片血迹,血液渗入苘麻的肌理,变得不伦不类。

周启颤抖着往衣柜里缩了缩。

“启儿,出来。”

他被这命令的语气吓哭,抽泣道:“我不出去,你们要杀我。”

“你不出来,就能不被杀了吗?”

周启从未见过这般的族叔,那双黑沉的眸子深不见底,他语气冷硬,无半点温和慈爱可言。

他的脸和颈脖有大片的血迹,映着摇曳的火光像是吃人的厉鬼。

“主君亡逝,为人子女,你至少该出来摔丧驾灵。”

“周启,出来。”

冰冷的训斥使周启越发害怕,他缩在角落不敢动。

平日一直对他耐心和蔼的族叔完全变了模样,见他不动,族叔终于失去耐心。胳膊被捏住,他直接被提了出来。

直到被放回地上,周启还在发懵。

“周启,你是建兴名正言顺的继任者,你是周氏一族的未来,你没有资格躲藏。”

尚且年幼的贵子哭得哽咽,他扯着自己的胳膊想退回安全角落,“我不要,我怕,你们杀了我母亲,现在又要来杀我。”

“躲在那个柜子里,不用别人去杀你,你自己先饿死了。”

周启反抗的力气稍弱,他的确很饿。

“启儿,你是主家的血脉,你无法逃离世家,而世家没有安全的地方。逃避是最危险的选择,你一定会被杀。”

懵懂的贵子看向眼前蹲下身与他说话的长辈:“那我该怎么办?”

“主持你母亲的丧礼,坐到主君的位置上,压制旁支的叛乱,对抗外界的觊觎。”

“他们会杀了我。”贵子尖声道。

“启儿,当初你母亲做这些的时候,也有很多人要杀她。”

“可我做不到,我怕,我真的害怕……”

“坐上主君之位,启儿,去做执刀人,否则你只能做一辈子鱼肉,任人宰割。”

周启哽咽着,他哭得太凶,以至于现在打起了哭嗝:“可是我没、没有刀。”

糊住视线的泪水被徐徐擦去,周启恍然觉得他那个温和可亲的族叔又回来了。

他语气柔和下来:“我是你外祖留给你母亲的刀,现在……”

“我是你的手中刀。”

“叔叔会帮我,是吗?”懵懂的贵子试图理解长辈的话语。

蹲下身平视他的族叔此刻单膝跪地。

那双幽深漆黑的眸子静静看着他,如深渊般寂静荒芜的眸子里映着火光,细碎的光点浮跃着,像是波光粼粼的水面。

周启忽然觉得他很悲伤,没有言语,也没有神情。

族叔只是这么静静看着自己,却让人觉得他陷入了极深的绝望中。

“朔,誓死效忠。”

贵子忽然想起他跟在母亲身边,接受死士参拜的场景。

乌泱泱的死士蒙面遮脸,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,配着一样的武器,匍匐在母亲的脚下,向母亲展示出最虔诚的姿态。

旁支的谋反并不突然,一切早已埋下因果。

周主君庇护杀死周三幼女的凶手,又没能把线索藏严实,让周三和秦氏日日看着凶手逍遥快活。

周七虽与发妻高氏关系疏离,但那毕竟是他少年结发的妻子,被主君逼着休弃发妻。

又为满足她的野心,而将他的婚事当成筹码,这足够身为贵胄的他恶心不满了。

嫁去阳翟的朝端县君从不是良善之辈,她对权力的炙热追求早在少时便已显露。

周主君一直忌惮她,拐着心思把她嫁了出去。

而阳翟的裴主君更是世家里有名的秃鹫,他贪婪暴虐、阴狠毒辣、更嗜好搅弄风云。

如今从阳翟过来的兵马,未必没有裴氏的授意。

谁不想从动乱的建兴里分一杯羹?

多少世家盯着这块肥肉,不仅那些大世家,就连附庸周氏的世家也早已跃跃欲试,垂涎欲滴。

灵堂庄严肃穆,化金桶里火焰跳跃,纸钱不断被火焰裹上身,空气里漂浮着未曾燃尽的烟尘。

披麻戴孝的周氏族人跪在灵前,低哀哭泣。

离灵柩最近的是个孩子,他身上的孝服过于肥大,以至于他走路都要小心提起坠地的白布,防止被绊倒。

年仅八岁的贵子,骤然失去庇护他的母亲。

跪在他身后的是两个成人,一个是他惯来文弱的书生父亲,一个是他难辨忠奸的远支族叔。

章何死死瞪着旁边的周朔,他费尽心思把孩子藏起来,怕他遭遇不测,结果硬是有神经病把藏好的孩子推到人前。

而现在这个神经病垂首默哀,他眸色幽暗,却一副置身事外的看客模样。

削尖空气的利箭破空而来,钉入高悬的牌匾,箭尾的羽翼发出嗡鸣。

披丧的人群惊起一阵慌乱,章何立刻扑向前方的贵子,用身体保护他的孩子。

周朔抬起头,牌匾上的字是请当代大家所书——继往开来。

现在那鎏金的篆体旁,钉了一支箭。沿着箭头没入之处,牌匾浮现了裂纹。

当年请这四个字的时候,他以为它会留存很久。

可如今看来,也只是个笑话。

周朔站起身,抽出身侧的佩剑,转身向后看去。

等候已久的私兵冲了进来。

猩红溅上白绢,刀剑刺入皮肉撞上骨头的声音,在周启耳边此起彼伏。

他被父亲护在怀里,蜷缩在母亲的灵柩旁。

不知哪来的勇气,他挣扎着探出头,看向乱作一团的灵堂。

兵士披着沉黑的甲胄,右膀上扎着白布。

白布随着他们举起的锋刀而飘扬,又很快溅上血迹。混乱中他的族人纷纷倒下,胸膛处、颈脖处喷出血液。

他怕得颤抖,眼睛却不由睁大,他想寻找族叔。

抱着他的父亲伸手捂住他的眼睛,周启没有反抗。

直到杀戮的声音逐渐平息,空气里的血腥味厚到让人作呕。

周启才扒下父亲的手,在地上的尸体中寻找说会辅佐他的族叔。地上有披甲的兵士,也有手无寸铁的妇孺。

铁靴踏在地砖上,踩过积攒的血滩,发出沉闷粘腻的声音。

兵士们将手中的锋刀横在胸前,从四面向中心聚拢,为围困那个负隅顽抗的残兵。

他身上的苘麻丧服已经吸饱了血,血液滴落地面,混入地上的血滩中。

那柄寒若秋霜的长剑渗出杀意,血液斑驳剑身,淅淅沥沥滴下血珠。

周启的目光上移,他看到了族叔的背影,白色的丧服已经湿红,看不出原来的色彩。

骨感分明的手提着长剑,暴露在空气中,而被宽袖掩藏的手臂不知是何光景。

但不断有血液从袍袖里流出,沿着手腕,顺着指节滚落到锋白的剑刃上。

叔叔受伤了,周启意识到。

周三撩起衣袍,迈步跨过浸润鲜血的门槛。

看着眼前狼狈的族弟,他不由叹息道:“子辕,束手就擒吧。看在我们相识多年的份上,我可以放过你。”

围困的兵士散开,退到主子身后。

周朔看向也身着丧服的来人,但他知道周三不是为主君服丧,而是为了他与主君死在同一日的妻子。

“清正,收手吧,已经死了太多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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