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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收手?”周三冷笑一声,“事到如今你让我收手?我的妻女被他们折磨至死,当初你怎么不劝他们收手?现在我什么都没了,你却要让我收手?”

“主君已经亡逝,她付出了代价。”

“我的仇还没报完,至少你身后的那两个还没死。”

周朔移了一步,挡住周三怨毒的目光,“稚子何辜?”

“稚子无辜,他周启是稚子,我的杏儿就不无辜吗?”

“可你杀再多的人,秦夫人和杏儿也不能回来。何况如今……尸山血海,多少无罪之人遭灭顶之灾?清正,收手吧。”

周三转身夺过兵士手里的锋刀,将刀尖对上周朔,斥骂道:“你是什么东西,也敢说教我?滚开!”

寒光照进他的眼睛,周朔握紧手中的剑柄,他不能弃周启于不顾,主家三代人的心血筹谋,不能毁在这里。

在周朔记忆里,建兴这辈排行第三的朝成县公周朦,一直是个端方高雅、仪态从容的富贵公子。

他父亲是极得昇日主君信赖的肱骨,母亲出自秀容郑氏的主家。论出身,他是周氏这一辈里最好的,甚至比周兴月都好。

周朦自小便优异于常人,从骑射到诗书,他是学府里最出挑的学生。

周朔曾在学府见过一次周朦的母亲,周郑夫人。

周氏学府将腊月初八定为父母探亲的日子,这天学府不上书。学子们清晨赶到书舍念一通“之乎者也”,就能等父母接自己回家过节了。

家在建兴的学子父母自然来得早,他们走得也早。

而像周朔这种从地方到建兴的外来学子,父母则来得晚些,但总会来。

将近午时,空阔的学府里就剩两个学子。

一个是周朦,一个是周朔。

富贵之家的周朦身披狐裘,手持金丝炉,等在屋檐下。

出自贫苦之地的周朔裹着学府分配的冬衣,坐在远离屋檐的台阶下,扬扬的雪花从天上飘下,落到他的膝盖上。

周朔低头数着落到自己膝盖上的雪花,寒风吹到身上,他不得不将学府的薄棉衣裹得更紧。

他们已经等了很久,但两个人没搭过一句话。

周朔清楚自己的身份,不会有人愿意和他说话。

车轱辘碾过雪地,留下长长的车辙。

马车刚刚停稳,端雅持重的贵妇人便匆匆下车。精美的狐裘扫过雪地,周郑夫人走向等待父母已久的孩子:“朦儿,等急了吧?你父亲说要来接你,让我在家等着。”

“我在家怎么也等不到你们,差人一问才知道他又被事情绊住了。你父亲也真是,怎么也不让人和我说一声?”

周朦走向母亲,拉住她伸出来的手:“不要紧,母亲。”

周郑夫人拂过孩子的发顶,拉着孩子正要上车,余光却瞥见坐在角落的孤子。她顿住脚步,询问孩子:“那是你的同学吗?”

周朦看向那个角落,微微颔首。

“他家还没来接吗?”

“他家是地方的。”周朦想了想学府里流传的闲言,“大概他家也不会来接。”

生活优渥、幸福美满的贵妇人,最易生出怜爱之心,她低头征求孩子的意见:“接他去我们家过节好么,朦儿?”

周朦微微一迟疑,觉得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:“可以,母亲。”

周朔的视野里出现柔软精致的白裘,他仰头向上看去。

温柔美丽的妇人徐徐莞尔,她弯下腰,眉眼若春:“小友,不若去我家过节呢?朦儿是你的同窗,你们正好能作伴,也有话可聊。”

眼前的风雪模糊了视线,周朔不太能看清贵妇人的神情,他紧紧揪着棉衣:“我在等我母亲,她会来接我。”

贵妇人站起身,她仍笑意盈盈:“这样也好。”

在离开的时候,她将手里的金丝手炉递到他膝上,“小友,去屋里等吧。你还小,这样会冻病的。”

周郑夫人没给周朔拒绝的理由,留下这句话后,她便带着周朦坐上马车离开。

茫茫的雪花下,周朔静静看着膝上精致的圆球,他为膝盖感受到的温暖而惊奇。

周朦的性子几乎全遗传自周郑夫人,仁善温柔,从容沈着。

如今忽然看见他失态暴怒的模样,周朔感到诧异,但他不会就此退让。

“恕难从命。”

周三冷笑,手腕一转剑光闪耀,他正要出击,背后却全传来整齐划一的兵甲之声。

这让他不得不停下手,转身向后望去。

灵堂外的嘈杂之音,吸引了周启的目光,不同于屋内沉黑的甲胄,雪白的甲盔整齐排开,肃杀的威压倒向屋内。

这不是周氏的军士,周启如今尤为害怕这些,不由又往父亲怀里缩了缩。

外头的军士拉弓搭箭,银白的箭头在皑皑的雪光下,显得尤为的刺目,杀戮的氛围笼罩整个灵堂。

可是族叔却像是松了口气,他看向四周心怀鬼胎想趁机分一杯羹的人,对他们露出一抹微笑,显出些嘲弄:“诸公还要继续吗?”

周三愣愣看着外头,几乎不可置信:“你哪里来的人?”

周朔看向这位优于常人的贵公子,良久叹道:“你这又是何必?”

周三固执地向外走去,他终于看清雪光下整装待发的军士。

他抬手揉了揉额头,满腔的愤怒混着绝望涌上心头。终究没能忍耐住,他大笑起来,甚至笑出泪。

等笑够了自己的懦弱胆怯、瞻前顾后,他回身看向周朔:“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?你知道我们要杀兴月,却眼睁着看一切发生?”

“你和江陵又达成了什么交易?”

被父亲护在怀里的贵子面色苍白,他看向那个说要效忠他的族叔。

叔叔,为什么要这样做?

“我不知道你们的谋划,这是佩兮的人。”

周三微楞,随后又忍不住笑起来,他唇角勾起巨大的嘲弄:“姜氏……护着周氏?”

这仿佛是什么天大的笑话。

周三笑得弯下腰,笑得直不起身捂着肚子,最后他擦了擦眼角的泪:“荒唐至极。”

他突然毫不在意身上素白的丧服,席地而坐,宽大的丧服堆在地上浸入血滩中。

周三看向眼前蠢货问道:“你为什么非得效忠主家?你就这么死心塌地要去做她周兴月的走狗?”

“主君有恩于我。”周朔微微皱眉。

“恩?什么恩?你身上那些沉疴旧疾,哪个不是因她而起?她对你,究竟是恩,还是仇?”

“你不会真信她给你的那些承诺吧?与其惦记那些虚无缥缈的空话,你怎么不看看你身边的姜氏?自从她嫁过来,你受的那些罪,少多了吧?”

“真是天道不公,她待你那样好,你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。满心满意只记得那些骗人的谎话,却弃真正关心你的人于危险而不顾。”

周朔一愣,他快步上前:“你对佩兮做了什么?”

他赶忙吩咐等候在外的军士,“快去梧桐院!”

他似乎气急了,倾身上前抓住周三的衣襟,质问道:“佩兮怎么了?”

周三只是讥笑:“你就不配人家对你好,得到任何善意。你就只配一直被欺瞒利用,等没有价值后,再被一脚踹开。”

惊慌笼罩心头,周朔告诉自己事情的不合理。

不会的,梧桐院他派人守卫了。

可让他恐惧的画面一次次侵袭脑海,周朔无法用理智说服自己。

再顾不得满堂的混乱局势,他丢下周三向外跑去。

“我的妻女被他们折磨至死。周朔,你也会遭报应的。”

怨毒的诅咒从灵堂飘出,飘飘摇摇混着雪花落到周朔身上,刺痛他的神经。

佩兮,佩兮,你说要等我的。

地上已经积了很久的雪,大量军士踩过雪地,让道路变得湿滑。

他好几次踩滑,踉跄着险些摔倒,却还是毫不顾及地向家跑去。

因快速的奔跑,他的衣袍翻飞,一点不见平日的守礼稳重。

他看到派出的军士正敲着梧桐院的大门。

“砰砰砰。”

一声声就像砸在了他的心上。

太安静了,里面没有一点声响。

军士看见他,退守到旁边:“周司簿,不论怎么喊里面都不应答,敲门也没人来开。”

那些血腥的画面再一次在脑海里闪现,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。

他没有办法接受门后,有任何不符合他期待的画面。

周朔摸上冰冷的门环,不知哪里的伤口溢出液体,流过皮肤带起一阵颤栗。他身上越来越冷了。

“佩兮,我回来了。”

“佩兮,我……”他的声音高了一瞬,却在发颤,似乎不知该怎么说下去。

他回来了,她还在等他吗?她说过要等他的。

院门后传来重物移动的声音,大门被缓缓拉开,迟缓得像一场审判。

胸腔的心脏因急跑而猛烈跳动,他气息混乱,可思绪却越发清晰。

他在害怕,他无法接受任何不幸。

他看到院里堆落的白雪,干净纯白得让他自惭形秽。

她立在屋檐下,披着白裘,面色憔悴,眼下有很深的乌青。

这是否为幻象。

他不敢有任何动作,生怕惊碎美好。

她走下屋檐,垂落的大裘扫过台阶。

他终于有勇气迈过门槛,跑向前去。

温暖落到怀里,他抱到了月亮。

他埋入她的发间,闻到她身上一贯的莞香,“佩兮,我回来了。”

姜佩兮觉得身前的人冷得和冰一样,她被抱得很紧,甚至让她有些喘不过气。

她的手沿着他的背向上摸索,粘腻的血液沾湿手心,她终于摸到他的后颈。

血腥气充斥口鼻,她将自己贴向他的面颊。

“我等到你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