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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翮八年腊月廿六, 动乱不仅发生在建兴,也爆发在京都。

皖南的镇南王挥兵北上攻占京都,又联合周氏驻扎在京都近郊的二十万兵马逼宫。

繁华太平已久的京都骤然遭受战火, 火后的国都只剩一片狼藉,无数生民流离失所, 家破人亡。

等暴|乱的消息传到建兴,京都的局势已不可逆转。

天翮帝暴毙, 皇长子宋二断了条腿逃往宛城, 皇嫡子宋六阖府上下尽数被杀。

在角逐中胜利的镇南王登基为帝, 改年号为“征和”, 世称“征和帝”。

建兴在血海中迈入征和元年。

这一年,年仅九岁的同佑郡公周启成为建兴的新主人,成为整个周氏至高无上的主君。

周朔升为辅事肱骨,任卿事职,自此建兴的大小事务皆经他手。

出自地方的寒门远支,跨跃了出身不可逾越的鸿沟, 终于在建兴站稳脚跟, 成为九洲世家争相攀附的新权贵。

年幼的同佑主君在诸多长辈的进言下重整族谱,将这位远支族叔的故乡一脉纳入近亲旁支。

胥武十一年, 无名无姓的九岁孤子被送往建兴。

征和元年,这个被临沅遗弃的弃儿, 经过十七年的努力, 给抛弃他的家乡带来了泼天的富贵与权势。

孤僻封闭的临沅周氏一脉, 被天降的好事砸得惶惶,他们携老扶幼进入建兴叩拜谢恩。

前来谢恩的三百个临沅人都见到了年幼的主君, 受到丰厚的款待。

但三百人里却只有一人,见到了那个给他们带来这一切的周卿事。

时隔多年, 周朔再次见到这位临沅周氏的家主,不由恍如隔世。

他放下手里的文牍,起身去扶跪在地上叩首的老者。

“您实在折煞我了。”

弓着腰背的老者连说“不敢”,他的头仿佛要低进尘埃里:“临沅周氏问卿事足下安,卿事足下祯平吉祺,贵寿无极。”

扶起他后,周朔请老者在一旁坐。

但老者并不坐,他战兢着推辞,又窘迫地说起自己的来意:“尊妣降贵葬临沅,小户惶惶。蒙卿事足下福泽庇佑,鄙等欲修松岗,却不知金石美玉何者为佳,特来请见卿事,以求示下。”

“不可奢靡,切勿劳民。逝者已斯,不可追得。”

周朔落座后敛着眸,说出来的话漫不经心,“还请舅父……善自保养,勿要为念。”

听到这声称呼,老者腿一软,直直跪下,他额头冒汗,“薄祚寒门,草木愚夫之辈,岂敢与卿事足下攀亲?”

他们的确有甥舅之亲,周卿事的母亲是他的亲妹妹。

只是……这个孤子在临沅遭受的欺辱虐待,让富贵砸到他们脸上时毫无欣喜可言,只有无尽的惶恐与惧怕。

唇角露出几丝讥讽,周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:“先主亡逝,建兴事务芜杂繁多,对外客招待多不周全。”

“建兴本多贵胄,如今更有京都皇使,临沅一脉若是无事,也可早些归去,切莫冲撞了贵人。”

老者连忙点头称是,他从衣袖里掏出一封文牒恭敬奉上:“建兴关卡甚严,我等无法私自反乡,今日来……也是想请卿事足下放行。”

周朔接过文牍,翻开看了看,见无差错,便起身走到案桌旁,拿起钤印盖到文书上。

老者捧着文书,又跪地叩首谢恩:“谢卿事足下开恩。”

他弓着腰,倒行向外退去,直到后脚跟踢到门槛,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退到门口。

尴尬与窘迫在这张满是褶皱的老脸上浮现,却还是没敢转身,他小心抬脚跨过门槛,又退了几步,才转身正行。

却不想走了没几步,迎面过来一个披着厚氅的年轻妇人。尽管还没看清脸,本能却使他结结实实跪到地上,“问贵人安。”

姜佩兮被这突然的大礼吓得退了一步,只觉诧异。

她虽出身显赫,但遇到这么实在大礼的次数并不不多。

“起来吧。”

看了看他出来的方向,她搭话道:“你来找子辕吗,是要办事?”

“不过碎杂琐事,不足污贵人耳目。”

姜佩兮笑了笑,没再理跪在地上的老者,径直向屋内走去。

她刚刚进门,周朔便迎了上来。

他探了探她的手温,“这样凉,出来带个手炉才是。”

“屋里暖和,我过来就几步路,弄手炉也折腾。”她抬手解颈前的系带。

周朔搭手帮她解下大氅,将衣服捧在手里,转身挂到一旁的架子上。

“刚才那个老者,是什么人?看到我,问也不问,就向我行了好大的礼。”

“从地方来的。”细腻的绒毛扫过手心,他将大氅挂好,神色淡漠,“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闲人,不用在意。”

对于这样擦肩而过的存在,姜佩兮不会投射任何关注,她问起周朔喊她过来的原因:“你叫我过来什么事?”

“京都那边来了消息,我想你还是看一下为好。”

进入征和元年后,关于京都的消息不断被奉到建兴,更多暴|乱的细节也被呈到周朔案桌上。

姜佩兮走到案桌旁,扫了眼宽大案桌上分门别类的密信。

“哪封?”

“封皮有红金章的那个。”

姜佩兮不由诧异回头:“红金章是你们周氏机密才会用的吧,我就……这么看?”

周朔走到一旁倒水,“看吧,没什么的。”

姜佩兮抽出信纸,信的内容只有寥寥半页。

[镇南王屠泗阳、洛滨两城,坑杀百姓六万。京都富庶之家,尽遭洗掠,十不存一。]

[上郡姚氏于昌栗关外,拒王桓崔三家二十万合兵。]

[阳翟裴氏兵二十万,分十万拱守本营与我军对垒。江陵姜氏兵七万,与裴氏十万,合攻京都,败。]

只这几句话,姜佩兮回过神,再迟钝她也能意识自己犯了多大的错。

江陵进入京都的军队失败了。姜氏派出十万兵马,留了三万在她的庄户里,本是可攻可守的,却被毫不知情的她调到了建兴。

“如果、如果被我调走的三万兵马,能如约进入京都,是不是……会是另一种局面?”

周朔走到姜佩兮身边,他将手里的杯盏递给她,“这也不一定。”

闯下大祸的愧疚感让姜佩兮一时失措:“我是不是该给阿姐道歉?我、我做错事了……”

看到妻子迷茫无助的神情,周朔立刻意识到自己做错了选择,“没事,我来处理,我会给江陵一个满意的交代。”

纵使惩罚还未降临,但姜佩兮已敏锐推测出自己将吃下的恶果。

她触碰了阿姐的逆鳞,她成了阿姐夺权失败原因中的一环。

她知道自己亲姐姐是什么样的性子,知道京都拥帝的失败对江陵来说意味着什么。

惶惑中,她攥紧手中的信纸,呢喃着自语:“阿姐会很生我的气。”

或许不止如此,她会气得再也不想见自己。

“或许会生一点,但你们是亲姐妹,姜主君会原谅你。”

“她大概……不会再想见我了。”不仅如此,或许整个江陵都不会再接纳她。

“不会的,她会消气的,她舍不得的,你们是亲姐妹。”

听到周朔的安慰,姜佩兮扯了扯嘴角,她不想让周朔看到她的难堪。

可她的笑太勉强,僵硬的脸颊想挤出笑,却只露出了苦闷与不安。

抬手触碰她的脸,周朔的指腹抚过她牵强扯笑的唇角,手心贴上她的脸颊,“别担心,我会给江陵补偿,是我犯的错,姜主君不会怪到你身上。”

可调兵的诏令是她发出的,兵符也是从她手里给出去的。

姜氏进入京都缺三万兵马的直接原因就是她,没人可以替她顶罪。

“别担心,我会处理好这些。待会我就派使臣去江陵,一切的错都与你无关。”周朔低下头与她额头相抵。

姜佩兮避开周朔的呼吸,她伸手环住他的腰,把神情藏进他的怀里。

来不及了,江陵已不会再接纳她,姜氏不会再要她。

她回不了家,她没有家了。

周朔顺着她的背脊安抚,手指顺着脊骨抚下。

可她的身体发出轻微的颤栗,于是他低头吻过她的额角,吻到她的眉心:“别怕,我在的。”

但语言总是苍白无力的,她的愧疚与不安并不是几句话就能消遣的。

当建兴派出的使臣甚至不被允许进入江陵时,周朔悄无声息地瞒下了一切。

他意识到,他需要做许多事来尽快取得江陵的原谅。

他不能害妻子与姜氏离心。

建兴不是她的故土,也没有她的亲人,她的根不在这。

她是江陵的郡君,姜氏才是她最大最可靠的倚仗。

等他死后,她是定然要回家的,他得给她留好退路。

在姜佩兮为失去江陵的庇护而惶恐不安时,阳翟的裴主君造访建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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